此地幻境重重,若是低阶修士到此,只要举步入内,那么不管走到哪里,都很难找到出路,也很难返回原点,会在探询中逐渐坠入幻境,被汲取元气,化为骷髅而死。但对三大金丹来说,不过随手可破,姜幼文一身毒力,可以将禁制烧穿,沈七神剑破妄,阮慈手段更多,烛、镜都可破除幻阵,自身还有道韵随身,根本就毋需动用东华剑。此前来到这里,三人各显神通,阮慈将道韵护住自己,一步踏出,直接传过幻阵核心,便是在这里占住了先机。说到底她还是用了道韵,有些像是耍赖,姜幼文才这般不服气。
此时重临此地,姜幼文背着手左顾右盼,老气横秋地道,“果然还有些东西,我们取走了那面镜子,按说此地少了本源,应当会逐渐衰败,但看这禁制自我修复的速度,应当还有宝物被藏着,那才是真正的本源。”
他指着楼阁上空一处碧蓝天空,道,“这便是刚才被我烧破的地方,这禁制颇有灵性,把它挪移到空中藏了起来,但你们仔细看,此处的气机和别处还是有些不同。”
沈七道,“魔门藏珠之法,多数是魔修在山门外被追杀身亡,死前为了隐藏本门道统而行的秘法,这样的坟茔内部,往往埋藏有主人后手,若是能侥幸不死,留下一缕生机,便会不断温养残存神念。本门弟子进入,知道关窍,便可避过危机,从容取宝离去。倘是凡人机缘巧合之下误入此地,又有合适资质,便会传承道统,很多魔门散修都是这样来的。不过也可能修着修着,便将自己修成了坟茔中藏匿着那一缕亡魂的夺舍肉身。”
他对魔门掌故,倒是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如果没有阮道友的感应,我见到这般景象,也会以为这坟茔原本的主人或许还没死透,但阮道友能感应到一只妖鬼,这就有些奇怪了,难道是灵炁、魔气遇合,在此地天然衍生出了一只妖鬼,成了此地的主人?”
阮慈道,“这枚宝珠十几年前就已出世,不少本地修士走入,或许妖鬼也是那时潜入的,是或不是,抓来问问就知晓了。”
她袍袖一翻,纤指点向空中那处禁制残伤,法力过处,众人面前景色乍然一变,现出一处阴气森森的墓道长廊,前方蜿蜒曲折多是弯道耳室,内中宝光莹莹,神念过处,内中仿佛有无数珍稀宝药、灵玉法器等等,引人垂涎,其中距离长廊最近的耳室有些打斗痕迹残留,还有数名筑基修士的骸骨躺在墓道中,姿态各异。姜幼文道,“荀洋的父亲应当便是在看守此处时,无意间被吸入此地,和其余守卫发生打斗,最终重伤勉强逃出。”
这种散宗城池,散宗间彼此提防,一处宝藏多人看守,都出自不同宗门,这也是常态。而且金丹长老只要事先做好准备,也可以窥见宗门弟子死前所见的一点残余,以墓道中珠光宝气的景象来说,木阴城怀疑荀修士从坟茔中带出了法宝,也算是人之常情。不过三人却是知晓,这些宝药若是真的存在,坟茔主人有什么重伤无法治愈?这也只是墓道中为防盗墓修士所设的圈套而已。
真正唯一要紧的法宝,其实也不在墓道尽头的主墓室中,而是墓道开始时挂在墙边的一面八卦镜。盖因魔修若自忖必死,定然也不会将法宝藏在自己棺椁左近,免得后来者打扰安眠,本门弟子取宝之后,退出墓道,回到坟前拜祭即可。只要踏入墓道一步,便已经是陷入了十死无生的幻境中,这阵法也只会出现在墓葬中,设阵者为自己留下的生门通往棺椁内部,也就是死者永眠之地。入阵之后,最好的结果也是闯入棺椁,被其上残留更加歹毒的禁制困住,永远没有解脱的希望。
阮慈虽然不像是沈七,和苏景行不知何时朝夕相处了一长段时日,以至于本人并非十分好奇的性子,却对这些魔门秘闻如数家珍。但她感应之下,一切昭然若揭,适才前来,取镜之后便没有再往里去,三人立在墓道入口,往里看去,姜幼文皱眉道,“棺椁之中,的确有一团诡秘生机,似是在生死之间,要我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只会当成是魔门神通,师姐当真感应到这是一只妖鬼么?”
阮慈道,“确然就是妖鬼,而且和荀洋因果勾连甚深。好奇怪,倘若小苏在此就好了。”其实若是瞿昙越在此,那便更加恰可,可惜瞿昙越到现在都没有丝毫音信,也不知他在玄魄门究竟都做些什么,是否遇到什么危险,或者是和掌道大老爷有了龃龉,需要我的援手。
正想到这里,心湖中忽然传来一丝颤动,仿佛是瞿昙越给了少许回音,只是阻隔重重,难以分辨,阮慈猛然一怔,暗道,“不会罢,难道……难道……真是他和父亲起了纷争?官人怎会如此不智。”
又是门人,又是亲子,瞿昙越若是和玄魄门掌道关系不佳,几乎就等于是断送了自己道途,且玄魄门如何会做这样的事,岂不是不给未来道祖留体面。此事若往大了说,几乎要牵扯到玄魄门存亡——周天大劫将临,阮慈是掀起万古思潮的那个人,如徐真人这般存在,将阮慈送往燕山,说不准都是看到了其中隐藏的拔剑机缘,但即便如此,因徐少微从敌对阮慈中得了好处,都不好再和她照面,要远远发嫁去燕山。玄魄门掌道不思与阮慈靠拢,反而囚禁瞿昙越,再加上瞿昙楚逃脱之事,难免让人泛起疑问,难道玄魄门竟想要临阵脱逃不成?
若是如此,那等待玄魄门的结果便只有一个。阮慈心中不免有些沉重,暗道,“此后数千年,中央洲陆哪里还会有一寸乐土呢?木阴城这样的城池,或许直到周天覆灭都不会再有了。”
但即使如此,棺中那似妖非妖,似魔非魔,只能用妖鬼来形容囊括的意识,依旧是实实在在,就如同王月仙、荀洋乃至胡闵胡华一般,生灵性情,无非尊卑,都值得尊重。阮慈探出一丝意识,往棺中刺去,心中问道,“你是王月仙之夫,荀洋之父么?”
寻常妖鬼,内心是一片混沌,便连此前黄泉瘴中那鬼王,都不能说拥有完整的意识,只能说是其内心思维十分复杂而已,却没有太多的情绪,一切行动还是顺应本能。但这团意识被阮慈轻轻一刺,当即就颤动起来,先后泛起惊喜、悲哀、忐忑、绝望等复杂情感。叫道,“月仙,月仙,是你么?我怎么认不得你了,我怎么连你都认不得了!”
第293章 玄魄坟茔
按王月仙的说法,其夫和其余门派中的护卫一道镇守禁制时,因故争斗,众人一道落入藏珠之中,只有他一人勉强从藏珠中逃脱,但也是身受重伤,回到门中不数日便是陨落。这珠中并非仙府,而是一座坟茔的说法,便是从其夫口中听得,但木阴城众修都并不相信,还以为他是砌词作伪,或许从仙府中暗中取得了什么宝物,留给王月仙母子。这流言越传越真,却是根本没什么人关心荀修士的死法,大家都在议论他的见闻。
便连王月仙,也是说着自家的冤枉,对荀修士的生死没有丝毫疑义,毕竟散宗虽然寒酸,但怎也都有命香、魂灯这样的禁制,而且荀修士死时众人都在,自有感应。在本方宇宙,修士不能转世,一旦身死,便会受到忘川归墟那不可抵御的召唤,尤其是筑基修为,几乎没有可能留在世间,因此众人毫不怀疑,就是沈七、姜幼文,也没想到这妖鬼居然真是荀父所化。
阮慈沉吟片刻,道,“你是谁?我不是月仙,但我认得月仙,我还认得荀洋,你还记得你是谁么?”
那意识一阵扭动,毫不犹豫地道,“我是荀令,王月仙之夫,荀洋之父,门派……咦,门派我记不得了,为何门派竟记不得了?”
他只是迷惑了片刻,便忙又道,“我被困在此处已不知几年了,上不知有天,下不知有地,浑浑噩噩中,目不能见,耳不能听,灵觉所至,一切都是死寂,还请道友救我,荀令必定结草衔环以报!”
他到底还是筑基修士,心智坚忍,倘若是凡人,在这样的境况下别说数年,数日就要崩溃了。试想一个绝对清醒的意识,困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连自己为何会进来,什么时候能出去都不知道,这比日日毒打他还要折磨可怕。阮慈道,“你莫着急,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来的么?”
荀令道,“不记得了……只记得似乎是受了重伤,十分痛楚,甚至……甚至有魂飞离体之感,朦胧中仿佛见到一条通道,去往忘川归墟,不知为何,心中便向往至极,恍然忙飞了过去,但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痛,再醒来时,便来到了这里。”
阮慈问道,“你还想去忘川么?”
荀令道,“这自然已不想了……道友,我……我还活着么?人不是要死了才去的忘川吗?”
他语调有些颤抖,像是想明白了些许,已开始惊慌颤抖,“但若我已死了,现在又在何处,你是……难道修士也有阴曹地府?”
散宗修士对修士无法转世这一条,还理解得不够透彻,不过这已比一般散修好得多了,许多散修都不晓得修士万万不可能转世,还有些甚至鼓吹神道,自行塑造自己死后成神成圣的世界,在凡人国度招摇撞骗。阮慈道,“修士死了就是死了,哪来的阴曹地府,你……若已经是活不了了,可愿前去忘川吗?其实如此也未必不是好事。”
荀令急道,“不可,不可,道友,我妻修为不如我,我儿禀赋厚于我,我还要设法替我儿寻高人开脉,为我妻寻来宝药——”
他话里情意真切,倒是少说起自己的修行道途,阮慈心道,“这样的散宗修士,其实和凡人在心态上没有太多差别,求道只是一份工作,心中想的还是血脉延续,男女情爱。”
这些人生百态,非得亲眼见证,才能体会得深刻,阮慈并无明确喜恶,只觉得对这世间又了解了一分,笑道,“好罢,你愿为他们留在世上,那也由得你,去了也好,留着也好,只要随了你的心意,都是好的。”
她道,“我来为你说破,荀道友,你死之前可曾看到墓道尽头那座棺椁?”
荀令意识颤动,显然周围景色已开始转化,幻境就是如此,他不知道在哪里,便在棺椁中呆了数年,也只觉得自己在一团混沌之中,一旦阮慈道破,便立刻会看到棺椁内真实景象。阮慈道,“你可瞧见了什么?”
荀令颤声道,“我瞧见……我瞧见四周如山一般高耸的墙面,其上绘有日月山川、星河云海,我知道啦,这是棺壁,啊,它变得越来越小,不错,不错,我是在一具棺材里,道友,我该如何才能出来。”
阮慈道,“你说呢?你要从棺材里出来,那自然是……”
只听得棺材中突然响起了一阵极其刺耳的摩擦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棺内用力撑开棺盖,周围墓道中原本长燃的火烛也被这气势吹得齐齐昏暗了下来,氛围一时阴森至极,姜幼文虽然还站在墓道口没有进去,却异常兴奋起来,叫道,“师姐,看我毒——”
阮慈将他手一拍,嗔道,“做什么!那是荀洋他爹!这一家子都是我的人。”
姜幼文讪讪然放下手,嗫嚅道,“谁叫你刚才和他说了半晌话,一句也不学给我们听。”
阮慈如今已可一心多用,一边保持和荀令的心神联系,一边略略解释了几句,道,“这应该就是坟茔主人给自己留的后手了,他入殓之时尚有一丝意识,便不会把棺盖封死,给自己留了一线生机。荀令众人进来时,那一丝残魂运起秘法,诓骗他真灵离体,冲到棺内,自己夺舍了荀令肉身,仗着是禁制之主,强行从墓道中逃回。荀令则和他留下的尸身结合,他居然未死,而是化为这如妖鬼一般的存在,有趣,原来此事和黄泉瘴那处倒没什么勾连。”
她虽然未曾眼见,但所说也甚有道理,姜幼文道,“费尽心机,最后也就是多活了数日,回到宗门内照旧是撑不住夺舍反噬,倒是成全了这原本也是必死的荀令。”
实则修士走到夺舍这一步时,多数都已是山穷水尽,夺舍失败自不必说了,便是当时成功,坚持不了几日还是陨落的情况才是常态。沈七道,“这坟茔主人能设下藏珠之禁,想来至少是金丹后期,也是名门之后,连他都无法在原本的法体中存活,荀令是如何坚持这么久,思绪还这般清晰的?”
阮慈道,“这其中便有许多奥秘了,一时也难以尽道,等他出来再说。”
三人正说话时,那棺盖在刺耳摩擦声中,已是缓缓打开,一个又高又瘦,仿若骷髅一般的人影从棺中缓缓坐起,面目如同流水一般不断变动,时而是一张和荀洋十分相似的清秀面容,时而又是古怪异常、瘦骨嶙峋的长相,他浑身骨节似乎都僵硬异常,在棺中转动头颅,双目犹如鬼火,令人见了十分不适,虽然和三人只隔了数百丈的墓道,但仿若根本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左顾右盼,片刻后方才从棺椁中‘移’了出来,却是尚不能跑跳,而是御使一团鬼火,将自己托出来放到了地上。
阮慈心神联系未断,又是一番指点,那僵尸缓缓点了点头,身下那鬼火之力蓦地一展,他面上也乍然现出惊容,正要说话时,众人眼前一花,已是被挪移出了洞府,回到山涧水中。
这是洞府主人挪移禁制,将三人放出,看来荀令已是接管了坟茔主人留下的权柄,他自身却还留在藏珠之中。阮慈弯腰捻起那枚珍珠,托在手中,思忖片刻,祭起揽镜,往上射出一道黑光,将山涧顶上的日光完全遮住,这才催动藏珠,放出荀令。
那僵尸一入现世,立刻满脸痛楚,但他五感在这片刻中已是恢复了不少,不顾面上皮肤被山涧水烧得不断剥落,仍是坚持下拜道,“荀……荀令谢过恩人!”
他刚开口时声音粗哑,但越说便越是清亮,连音色也在跟着变化,气息则不断跌落下去,最终回到了筑基后期强度。姜幼文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的变化,道,“有意思,你的存在,对现世生灵乃是剧毒,可现世对你也是剧毒,有趣有趣。”
他将手一翻,从虚空中取出一柄油纸伞扔给荀令,道,“这伞是我从前炼毒时常用的法器所化,可以隔绝内外,以前我抓到那些世间罕见的毒虫,也要这样静心养着,有意思,你身上也有一种奇毒,可以命名为活尸王毒,师姐,你偶发善心,原来这里又应了我的一桩因缘,我欠你的可越来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