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入道以来,屡屡惊变,胆量早磨练出来,越是大事越有静气,王真人此问有些诛心,本人却并不留意,只续道,“这洞天小世界,在实数中只是一滴水,它的将来由我决定,或者我会任由其酝酿发展为一个绝大的洞天世界,也或许在下一刻便随我心意而破灭,它的历程在实数中刚刚开始,但我以为在虚数中,所有的可能性已叠加在一起,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不分时序,已形成了一片大海,虚数便是这所有可能性的叠加。”
阮慈心中微震,所有旖旎心思,全都不翼而飞,注视着身旁的虚无大海,只觉得茅塞顿开,接口叫道,“我明白啦,宇宙在实数中遵循着三千大道,时间永远是往前流动,但在虚数之中,却是从诞生的那一刻便已拥有了无尽虚数大海,直到破灭都不会再增再减,其中蕴含了所有可能,而随着时间推移,虚数中不断有‘可能’被排除出去,也不断有‘可能’成为真实,感应便是在虚数之中,寻找自己将来的大部分可能。”
她举起一只脚,道,“我这一步踏出,有可能会栽个倒,也有可能会往前走一步。只是跌倒的可能微乎其微,几乎不存,往前走一步的可能却是几乎铁板钉钉,是以我举足踏出时,‘往前走一步’便成为一种牢固的认识,可若是两种可能相持不下,是二八开、三七开时,我便可感应到几率更大的那种可能。是这个道理么,恩师?”
王真人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悠然道,“那你不妨感应感应,这一步踏出时,我会不会绊你一跤呢?”
若无他人干扰,阮慈这一步踏出肯定是走出一步,但王真人这么一说,顿时又多出了许多可能。阮慈大起好胜之心,将感应法运到十成,星眸直瞥王真人,竭力做出一副凶狠的表情,仿佛要恐吓王真人一般。只是不论她怎么感应都没有丝毫头绪,情急之下,只得取出九霄同心佩,放在手心摩挲了一会,又轻轻亲了一下,哄道,“好佩儿,别生我的气啦,我实是极欢喜你的,之前只是迁怒而已,你便消消气罢。”
九霄同心佩被她那一掷之后,对她总是隐隐有些抗拒之意,得了阮慈这般抚慰,又被王真人看来一眼,委屈之情终于消去,阮慈神念度入,不消片刻便将其炼化,顿时运起功法,仗着王真人在侧,肆意用去法力,将神念倍增八十一倍,也未能有丝毫感应。知道这局是赢不了了,便放弃挣扎,往前一踏,却觉脚踝处一道柔劲袭来,仿佛埋伏许久,她着急运法与其抗衡,躲过了柔劲,自身却被破坏平衡,身姿往前栽晃了一分。
王真人袍袖一拂,那柔劲又将她接住,淡然道,“这便是蒙蔽感应,你迈出这一步会否跌倒,取决于我的心意,而倘若我将心意藏起,又或者令心意不断转换持平,那么你在虚数中寻觅可能时,便没有任何倾向性的答案。我想绊倒你的同时又不想绊倒你,那么映射在虚数中便有两个均等的可能,你的感应也就不奏效了。”
这只是最简单的运用手段,感应法极是曲折幽微,一如人心变化,王真人只是举了个极简单的例子而已,但所幸阮慈还算颖慧,自能触类旁通,“那么魔主的一切行动,岂非难以感应?他身躯中那么多性格,自可以各持己见,甚至可以预先分化一个化身,做好一切准备,甚至为自己设下禁制,然后将那化身杀死,等到满足条件的时候,禁制自然生效,又生出一个化身来执掌身躯,最终达到自己最初的目的,旁人根本无从感应预警?”
王真人眸色深深,点头道,“这便是可以随意化身的修士惯用的手段,魔修犹长于此,是以才能如此生生不息,藏匿无迹,便连感应功法都不能奈何。也是因此,太微门的神目女才如此宝贵,她不但可以照见周天出身,还能照见感应法也窥视不到,修士本人无法更改的许多底色,太微门若未得神目女,恐怕也不会征伐天下,想要在大劫将临之前,一统周天。”
阮慈虽为何僮而来,但也万没想到此番论道如此精彩,几乎已忘却来意,闻言不禁忙追问道,“大劫将临,这大劫究竟是什么大劫,恩师你成就元婴之后,和谢姐姐曾前往七星小筑觐见掌门,是否便是在那一次得知了大劫本质——此时可以告诉我了么?”
她好奇心切,言语不免失了防备,王真人神色微动,望着阮慈道,“果然是你……”
阮慈微微一怔,忽地想起王真人那时的反应,诧道,“不对,难道恩师当时便感应到我了么?”
第226章 一念之间
王真人并未回答阮慈这个问题,只问道,“你是如何落入虚数之中的?”
阮慈正好又从头说起,王真人将两人挪移回紫虚天内,静听阮慈说完自己面见魔主,几番向未来之身借法,又因和魔主斗法,引来黄掌柜,被扯入虚数,黄掌柜要利用阮慈能力消磨王真人和谢燕还的‘大不敬’之念,却被她反制,回到黄掌柜合道之时,取走了黄掌柜的服从之念,一并利用黄掌柜那枚宝芝玉钱,炼化众人心中情念之举,亦是陷入了久久沉思之中,片刻后才示意阮慈伸出手来,长指轻搭脉门,片刻后方才松手道,“法体是实数之身,穿渡虚数回到实数之中,要受到时光之力冲刷,寻常修士根本难以承受,会在刹那间被吞噬寿元,你这法体历经多重炼体,暂时倒是无碍,但也蕴藏暗伤,比此前更多了些破绽,日后需要设法弥补。”
听他言语,似乎对虚数之行并不陌生,阮慈心道,“恩师也不知道修的是什么大道,手段十分通玄,竟能让天录随我去到那样远,且平时听天录谈吐交际,决计猜不到他是器灵出身,只当是妖兽化形。这手段必定是接近大道本质,或许也和虚数有关,是以他虽然并非魔修,但也能多次穿越到虚数之中,查看那过往将来的景象。”
在她来看,虚数景象扭曲破碎,很难对应到具体时序,但王真人已入洞天,手段不是她能想象,或许可从虚数中参悟到更多信息,无论如何,他在《太上感应篇》上的造诣极为精深,是可以肯定的。阮慈缠着王真人只问道,“恩师啊,是否当时你便感应到我的窥视,已经知道这是你将来的弟子了呢?”
她又道,“这也不对,当时你问我‘是你吗’,可见你之前还感应到——”
她未有说完,王真人便伸指在唇前嘘了一声,有丝无奈地道,“感应中还有一事你要留意,有些事彼此心照便可,若是形诸于口,会对虚数中叠加的可能造成长远影响。”
若是从前,王真人也难能说得这般明白,唯有阮慈自己修持了感应功法,才知道其中的道理。只是王真人此时弄这狡狯,不肯告诉她自己在何时曾又与阮慈产生交集,又令她颇为不快,哼道,“你这人!”
话虽如此,她也知道王真人一旦说出自己所知,便会对阮慈将来在某一时刻的命运产生影响,譬如王真人若告诉她,自己曾见过修为更精深的阮慈,那么或许将来在每一个可能落入虚数的节点,她便会想到,这也许就是她穿渡去见王真人的那次机缘,这心念可能会对行动造成影响,便是一丝,有时也足以扭转整个局势。他们便如同在狂风中相伴而行,谁都不能说话,只能等两人共同行到了那一处,才能相视一笑,明白这是曾相逢的那一点。
王真人见她神色,也晓得阮慈是明白其中道理,只是性子不驯,最是爱娇,心中疑问不能马上得到答案,又生出不快来。也不由微微一笑,说了声,“没大没小。”
虽说是数落,但语气温和,阮慈吃他一句,倒转怒为喜,又说起之后从虚数回归,运转功法掠夺本源,与东华剑中残余的生之道韵相争,失败后因瞿昙楚之故落入阿育王境,在阿育王境中又是如何遇到明潮等等。这些事秦凤羽大约也都得知,王真人有疑义之处并不多,她说到最后,略停了一停,还是问道,“因道殉身,天录……便那样想当人吗?”
王真人淡声道,“他并不知自己是器灵,只做妖修过了一生,唯有如此,才能体会到那喜怒哀乐中的珍贵,这些情绪对修士来说,有时是道途阻碍,但对非人生灵而言,却是只能如此弄巧行险,才能略微品尝的奢望之物。”
如此说来,王真人肯为天录这般筹谋,可谓是疼宠异常,但阮慈却有不同看法,思及天录前身只比自己大了五十岁,不由微微抬头问道,“那……那你说,天录这一身,是为我而生的么?难道……难道你在那时,就算到了那一日?”
不知为何,她十分在乎这答案,又怕王真人不肯回答,竟是抓住王真人的手轻轻捏着,王真人也并不挣开,只是凝望阮慈,并不言语。
双眸中似是蕴含了万千星光,这眼神本身似乎就是回答,阮慈不由怅然若失,又问道,“那么你我将来,想必也在你推算之中了?”
她所问将来,并不止‘你’或‘我’,还有‘你我’将来,王真人似乎听懂又似乎毫无头绪,手掌轻轻一翻,将阮慈玉手挣脱,淡然道,“我何德何能,可推算未来道祖的将来?”
“他人将来,还有千丝万缕的因果牵连,你的将来,却只在于你的心意,在你一念之间。”
这回答意味深长,阮慈寻思良久,亦是心潮起伏,一时想要对王真人说出心意,一时却又忽然想起在阿育王境中,自己悟到一切全是王真人意料之中时那心凉之感,又想起在九国时无数次催动九霄同心佩,那一次次落空的期盼,不知如何,突又对王真人极是恼怒,将脸一板,扭头哼了一声,心道,“那我就偏要寻个旁人来喜欢,再也不叫你看出我的心意,有得你后悔的时候。”
王真人便是看出了什么也不会显示出来,将何僮随意一指,说道,“此子际遇,我已知晓,他也算是有几分造化,冥冥中或有气运在身,他在九国已尽失精炁,到了燕山苦海,已徘徊在生死之间,心中连最后一丝情念都无力升起,险些坠落苦海,在那般绝境之中,身躯自然沾染了痴怨之气。又有之前在九国作为魔奴沾染的魔气。”
“魔气与痴怨之气相生相克,在他体内达成微妙的平衡,反而令他在生死之间徘徊不去,不死不活,陷入了一种极其特殊的状态中。你此前在恒泽天遇见的那个小和尚,与心魔相斗,也是陷入了不死不活的特殊状态之内。这种情态,是一些特殊存在最容易附体的状态,其身一息尚存,性灵却已将要脱入虚数,所有识忆都没有神念防范,可以任意翻阅,倘若占据此躯,外人甚至很难看出破绽。”
“不过,这种状态也不可能永远持续,便是不死不活,但只要未死,终究还是会渐渐消耗体内精炁,因此他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所有血肉都被逐渐消化,但也因此,他和阿育王境中随你而出的那东西结合得也越发紧密,经过三百年日久天长的浸润,这阿育王传承已和他密不可分,此子可谓是尽得传授,倘若他真灵已灭,那么便会成为一卷人皮经典,因时而动,寻找传承,但其真灵尚存,那么这传承便不好离他而去,甚至因为这三百年来的寄宿,也是因宿主精炁枯竭而衰弱到了极处,一旦何僮陨落,那么这传承或许也会跟着寂灭,也是不好说的。”
到底是洞天真人,慧眼如炬,款款道来,将阮慈百思不得其解的怪现象解释得一清二楚,更随意抛出了阿育王传承这五个字,阮慈不由悚然动容,惊道,“阿育王传承?”
王真人斜眼将她一看,不悦道,“这是随你而来的唯一奇物,你竟毫无感应么?若连这都感应不到,每每打开天外通道时,你又该如何灭杀天外魔头,阻止其流入周天内,繁衍吞噬,酿成一番大祸?”
阮慈那时心潮起伏,再者满心都在拔剑上,哪有这些计较?闻言不禁讪讪,又虑及其余修士是否有所感应,王真人道,“阿育王境藏有传承,众所周知。此时阿育王境破灭,传承定然会随着取走洞天气运的修士一道离去,便是应在了你身上。此事对其余宗门来说,是天大的事,将会引来所有魔门觊觎,对你来说,却也没什么承担不起的。”
他语气淡然,阮慈转念一想,倒也不假,便坦然受之,笑道,“那么若是何僮醒来,我岂不是多了一个未来可能成就洞天大能的奴仆?”
王真人道,“主仆之约、变化之机,何僮定然是挣脱不了这因果束缚,或许他自知变化之机在你,也不会兴起这般念头。不过,洞天修士只会奉道祖为主,如此以来,他能否成就洞天,就要看你能不能成就道祖了。或许日后他要比你还更着急呢。”
他卷起袖子,伸出长指,淡道,“先把他唤醒,看他有没有这番造化,能否驯服这阿育王传承罢。”
说着,长指轻点,没入何僮眉心,视皮肤骨骼如无物,在头颅中轻轻一捺,何僮身躯突地抽搐起来,阮慈忙细心品味,只觉他躯壳之中,两股力量正激烈斗争,仓促间难分高下。王真人道,“他求道意志极是坚定,若非如此,早在被炼成魔奴时便已陨落。此人道途多舛,但将来成就,未必比他人要差。”
此事只能靠何僮自身,阮慈心念一动,欲要助他燃起斗争念头,但道韵感应之中,何僮情志的确异常坚定,已无再增幅的空间,便暂息此念,又向王真人请教道,“瞿昙楚为什么这般憎恨我?他要逃往天外不说,还定要襄助大玉周天,将我击杀?我实是不懂,为什么魔主不杀了瞿昙楚,玄魄门又是否会因他的所作所为,受到各宗征讨?”
王真人唇角现出一丝嘲讽笑意,淡道,“瞿昙楚的心思倒没什么不好懂的,他修到元婴后期,已可脱离周天独自修行,却又少了手段,难以破坏道韵屏障,只能设法搜求阿育王境的钥匙。但偏偏魔主曾对阿育王境的钥匙下过诅咒,凡是想利用它脱离琅嬛周天的修士,便永远没有可能获取钥匙。”
阮慈没想到魔主还有这般能耐,只不知他何时又变成了如今这样,更不知此时的他是否真正的他,忙道,“那瞿昙楚又是如何找到钥匙的呢?”
王真人淡然道,“那自然便是设法蛊惑魔主,令他放弃原本的立场了,瞿昙楚也是助谢孽破空而去的推手之一,他已预料到魔主会因天魔入侵而产生混乱,不过此时阿育王境的钥匙已所剩无几,他更被魔主囚禁在苦海之中,数千年后方才等到了这个机缘。”
瞿昙越的盘算,连燕山众人只怕都未必清楚,在王真人道来,却是条分缕析,如若眼见,阮慈也不禁为瞿昙楚的痴心赞叹,他为了脱离周天,竟是在生死边缘徘徊了数千年之久,只要心志不够坚定,落入苦海中便只有身死道消的份儿。
因又忙追问道,“那玄魄门大老爷——”
王真人似笑非笑,“玄魄门掌道自然也不赞成,但你瞧如今结果,瞿昙楚逃出一缕神念,便也是为玄魄门在天外留下了一门道统,而燕山四大令主陨落,四部天魔令要重新凝聚成形还不知要多少岁月,可说是实力大损。这伤势要比你在州界杀了他们那么多弟子来得更沉重,数千年布局,全在今日应验,宗门相争,往往便是这般。或许玄魄门掌道自己也想逃出周天,又或许,瞿昙楚根本就是他的一个化身呢?”
便是阮慈自己经历的险境,听王真人说来,仿佛都有了另一重味道,她默然聆听,许久方才透出一股凉气,却是忽然想起瞿昙越来,暗道,“玄魄门全是两面讨好的聪明人,瞿昙越在诸多兄弟中脱颖而出,自然也不是简单人物,怎么就那样轻易地被情种反噬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