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问切中要害,念兽竟不能回答,她来回踱步,越想越是烦躁,对岳隐横眉竖目地道,“你这家伙,真的什么也不懂,倘若你懂,我便可以和你学了!”
但这般咒骂也是于事无补,念兽徘徊许久,突地问阮慈道,“你能不做中央洲陆的人么?”
南鄞洲初会时,念兽对众人都只有杀意,甚至不惜以身为饵,但相处越久,她心中的情绪也就越来越丰富,甚至开始逐渐有了自己的欲求,逐渐更像是个人了。阮慈冷眼旁观,问她,“你是想求道,还是想复仇?”
念兽反复犹豫,难以回答,阮慈心道,“它心中也有太初之火,连它都有,可见世间万物都有这股本能的火焰。只是人修这股火天然就旺盛,别的族类有些火虽然旺盛,但出口很少,有一些则火苗微弱,但凡有这太初之火的生灵,都会在不知不觉间被我影响,她心中本来只有仇恨,相当于这团火只有一个出口,但和我在一处久了,便滋生出了另一个出口。”
“这两个出口,两种欲求,它更喜欢哪一种呢?从幽怨仇恨中滋生的生灵,会以复仇为最高的欲求,还是以求道为最高的欲求?”
“我知道你心中藏有许多修士的识忆,其实你想要解读心中的疑惑,也可以翻阅他们的神念,寻找典籍观看自学,对你来说,便犹如在自己的记忆中翻找,若非如此,你身为奇兽,也不会如此老于世故。”
阮慈又道,“但你还来寻我,是因为心中有了感悟,也有疑惑,有了疑惑,便想和人谈论印证,是么?”
念兽虽知人心,但并无太复杂的情绪,还学不会害羞别扭,坦然道,“是,但我又依旧憎恨东华剑使和中央洲修士,因此我很难受。”
阮慈笑道,“我倒也不是不能教你,但你要学会分辨内心深处最想要的是什么才好,这样,倘若那几个学生中有人来到我处,我会给予他们一些指点,你也一样,你若自封修为,以凡人身躯横渡玉池,来到我脚下,那么我也会解答你心中的三个疑惑,你意下如何?”
念兽双眸一亮,却又踌躇道, “但此处的一草一木,都不能随意损毁,我无法造船,又该如何横渡这么宽阔的湖面,到你身边来?”
阮慈尚未搭话,一旁的岳隐倒是笑了,“凡人求道,不也是如此?赤手空拳,要在汪洋大海中渡向彼岸。想要求道,本就是这般艰难的事情!”
他对阮慈的做法也并不奇怪,很多门派都会设置类似的关卡来考验弟子道心。此时那几个学生已开始试着收集木材,但他们手无寸铁,而内景天地中的树木都是坚韧无比,此举注定难以成功,将来必定也会有人退出,就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坚持到最后了。
那念兽若有所悟,注视岳隐许久,有些怪异地道,“看来你也不是我想得那样笨。”
她对阮慈点了点头,身形一闪,刹那间便在湖畔现身,阮慈伸手一指,一道灵光闪过湖面,顿时将这灵炁之湖设下了一重禁制,她给念兽与那几人的考验并不一样,那几个少年只要求道之念足够坚定,下湖游到力竭仍往前行,湖水便会为其补充体力,让他们横渡茫茫湖面,来到自己身边,而念兽却是必须在仇恨和求道中做出选择,方才能够到达彼岸。
对少年的考验还好,为念兽设下这样的禁制,对其余金丹修士来说是不可能做到的,但对阮慈来说,她能分辨仇怨和求道的情念颜色,那么便很简单了,只需观望情念便可。随着每次外出历练,自身的提升也并非是得了天材地宝一般立竿见影,但阅历渐丰,神通也就自然而然跟了上来,晋升倒比那等急功近利之辈要更快得多。
正欲闭目重又炼化因果时,她和岳隐神色突地都是一动,同时向外望去,岳隐骇然惊呼道,“好强的灵波!”
阮慈却有几分复杂,“风波起钟……这一次是全力出手了……”
第256章 风波起钟
当——
清越钟声在南鄞洲上空回荡,腹心之地灵炁冲天,这一刻,任何身在南鄞洲内的修士,只需要仰头望天,都可看到不知何时显形的天星宝图,图中一枚小钟晃动不休,每一晃动,宝图上便是灵光荡漾,实数中亦是可以感到冲过体表的一浪又一浪灵波。光是这实数中的动静,便可让岳隐大惊失色,立刻改换方向,祭起斗篷远远遁逃,但阮慈从多重维度观照,却不由露出佩服之色,赞道,“不愧是洞天灵宝!”
这非只是说它在实数中无远弗届的威能,而是看到了风波起钟在气运、因果、道韵乃至福运等无数维度激起的波澜,钟声下的昙华宗,本是占据了南鄞洲九成气运的庞然大物,在南鄞洲传承了万万年之久,只要其山门还在,南鄞洲的气运就像是盘成蛇阵,深扎在每个维度之中,彼此呼应又连成一体,不论从哪个维度攻来,蛇头都可盘旋应对,几乎是牢不可破、坚不可摧。只要南鄞洲在,昙华宗便不可撼动,而只要昙华宗在,南鄞洲气运就不会真正断绝。
然而如此大宗,在风波起钟下也是不堪一击,钟声一响,几乎是所有维度中的气势都开始不可避免的崩散裂解。阮慈定睛看去,却见天星宝图中映射的那座小山上也有许多裂隙,似乎是昙华宗生出的气根被斩断之后留下的裂口,就是这么细小的裂纹,便被钟声钻入,从内而外飞快震动起来。
闻我钟声风波起,上清门的洞天灵宝固然也有许多,但最有名的莫过于风波起与风波平,自然不是没有因由。阮慈此前在他处都未曾见到此钟真实威力,单单是阮容手中的仿制品,威力便已是不凡。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风波起被全力敲响,忙对岳隐道,“你不是想见百里偃么?别逃,往钟声来处赶过去,谢姐姐一定就在那里。”
对所有修士来说,凡是见到境界在自己之上的高修斗法,本能便要远远躲开,否则光是余波就可能将自己杀死。岳隐愁眉苦脸,犹豫片刻,咬牙道,“也罢,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了,能和师兄一起死也好。”
便返身又往昙华宗方向飞去,阮慈心道,“太微门把天地六合灯借给清妙夫人,那么风波起钟现在是谁在执掌呢?”
身外风云起伏,中央洲陆先猛攻小宗门,利用余波将凡人和低阶修士大量杀死,又快速拔去平宗、恩宗的气运,寻到空隙之后,风波起一敲,南鄞洲气运终于开始裂解。但岳隐的内景天地却依旧是安详和乐,顶多是近日淫雨霏霏,显得主人心情不佳而已。阮慈炼化因果之余,冷眼旁观,念兽与胡阿翁一行人也都还在设法造舟渡湖,但此处的一草一木几乎都坚不可摧,便有三名孩童陆续放弃,言道,“若是仙师有意传道,必然还有机缘下示,既然其不愿被人打扰,使得这里连草都拔不出来,那么我们又何必去打扰仙师清修呢?”
胡华不以为然,对胡闵道,“这湖水清澈见底,仿佛蕴藏了无穷无尽的奥秘与灵气,既然不能造舟前往,我想我们何不在湖边练习泅水,待到精熟水性之后,游到湖对岸去呢?”
胡闵也正有此意,笑道,“横竖也无旁事要做,不过我不会泅水,你会么?”
他们出身山村,胡阿翁也不懂水性,胡华、胡闵又往林子深处走去,想要寻人教他们泅水。却不知此时凡人间已各自划分地盘,又列出等级,一如在外时一样规矩俨然,对胡阿翁、胡华这样游历在外的百姓,便以‘野人’唤之,对他们极为排斥,胡阿翁想和张老丈搭话,却被张老丈赶了出来,差点还要挨一顿拳脚。
这凡人间的种种怪现状,令两位少年大惑不解,胡阿翁也心灰意冷,欲去寻那三名学生,又舍不得胡闵,道,“我老了,再不能学会泅水的,我便在岸边守着你们罢。”
胡闵百般鼓励,胡阿翁只是不肯答应下水,他和胡华只好相伴下水,熟悉水性,想要自行学会泅水。两人藏在水里时,胡闵偷偷对胡华说道,“阿华,我不晓得阿翁为什么不学,他在外或许已经老了,但在此处却还可以活几十年,做什么都不缺时间,况且我看他体力也还很好,也没有别的事要做。”
胡华道,“阿翁的心已经老了,他不是不能,而是不想。我们虽然舍不得阿翁,但也不能不往前走去,否则我们也要和他一样老了。”
胡闵想了想,若是要陪着阿翁直到数十年后阿翁老死再去仙师那里,自己那时的确也将不复年少,便点头含泪道,“原来我和阿翁也有不得不分离的时候。”
他和胡华虽然在这人烟稀少、无忧无虑的内景天地中,但却依旧学懂了许多道理,只是学不会泅水,因从未见识过,动作总是十分粗疏,还经常呛水。这一日正和胡华在水中一道摸索,远处突然有个少女游了过来,身姿十分矫健,道,“我可以教你们泅水。”
二位少年十分感激,又问其姓名,少女道,“我没有名字。”
胡华笑道,“人都有名字的,你是孤儿么?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那旁人都是怎么叫你的?”
少女道,“他们都叫我念兽,这是我的品种,犹如我叫你们‘人’。”
二人这才知道原来少女并不是人,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非人的精怪妖兽,都有些畏惧,少女道,“别怕,我现在也只有凡人修为,更何况我不会动你们的。”
她提出条件,可以教胡华两人泅水,只是要他们带她一道游到对岸去,也说了仙师和她的约定,两位少年也听了不少求仙问道的故事,很相信念兽的话,便放下戒心,请她停留下来。念兽识忆内有太多知识,泅水只是其中之一而已,两个少年也十分聪慧,很快就学会泅水,在岸边来回畅游,便又跃跃欲试,想试着横渡湖面。
胡闵道,“我们第一次游,难以横渡,但可以尝试一下,现在的体力可以游到多远。”
三人一道往前,游到力气有一半时便停了下来,因为还要往回游去,回首看看,距离岸边还很近。少女道,“看来这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了。”
一个人的体能其实是有极限的,此时只能游这样一点距离,想要横渡湖面几乎是难以想象,但至少这和尝试伐木比起来还有些盼头,三人上岸之后,重又开始锤炼身体,缓缓拓展自己的能力。
时日一晃便过去了数月,这一日岸边忽地来了许多闲人,对着天边指指点点,三人一心练泳,倒是不曾留意,此时抬首看去,才发现天边一块云彩不知何时变得透明,映出了天地外的景色,有无数流星般的火球从天边划过,那少女看了一会,点头道,“昙华宗山门已失,这一次一样没有守过六个月。”
胡氏两弟兄都有几分茫然,少女道,“说了你们也不懂的,咦,这景象这么清晰,她怎么反而去山门了?”
她提到仙师时,语气十分平和,有一股微妙的情绪在内,令两位少年相当在意。他们被摄入这桃花源已有数年,逐渐长成,胡华年长一些,已有十二三岁年纪,胡闵十一岁,都正是将将脱离孩童的年岁,对这少女当然有些绮丽心思,只是少女不通情事,反而比他们更为幼稚。
此时天边那景象一晃便消失了,那些闲人留意到湖中的三人,便对他们指指点点起来,又有人道,“你这个女娃子,是从哪里来的?你的亲人呢?和我一起去找他们罢,怎么能和两个小流氓混在一起?”
胡闵、胡华都经历过之前在人群中的日子,也知胡阿翁担忧得不假,此时经过数年,谁知道部落内又发展成什么样子?无论如何,这个人不怀好意,两人不由都愤怒了起来,那些人本来嘻嘻哈哈,见他们竟敢反抗,便恼道,“三个小崽子,得意什么?这就下水来抓你们。”
胡华想要上前喝住几人,少女拉了拉他们的衣角,道,“游!”
三人便往湖心方向游了一会,胡闵抬头时仿佛听到了胡阿翁的哀告声,心中一跳,忙踩着水往岸边看去,只见胡阿翁老迈身躯被那许多人围在湖边,跪地似乎在祈求什么,胡闵便知道胡阿翁肯定是见不得他们受欺负,想要出来转圜,却被这群无赖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