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阮慈来说,这一丝幻觉也不能作为意修的凭据,否则她早靠炼化东华时的感悟一步登天,登临道主了。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妨碍,杂修就是这般,虽然不如真修一步一个脚印,但许多真修的忌讳对她也是如同无物,是以她还有闲心观察四周,“而且此地也不再是一片纯白,我们待得足够久,幻阵捕捉到我们散逸出的零碎念头,已开始衍化幻象……这是……城头战场!”
她一下跳了起来,“快走!快走!不论是回去还是继续,都要快些!迟了便来不及了!”
众人还在品味阮慈话中的意思,又被她连声催促,一看周围,也是大骇,随着阮慈拔足而逃:此处天地云雾缭绕,雾气渐展,纯白退却,却是可见城外密密麻麻的修士隐约被勾勒成型,阵中宝光纵横,那隐隐灵压绝非法器所能给予,正是金丹修士才有能力使用的法宝!
以六人的修为,在筑基期中可以说是纵横捭阖,但在能成为道祖利器的金丹期修士面前,怎是对手?便是战场余波,也可能令他们受到重伤,便是沈七都没有留下观战的胆量,脚底抹油,差点就跑在阮慈头里。不过六人仍是一致前行,没有一人往回行去,全都跟在阮慈身后,顺着脚下不断衍化出的精金道路,往城中奔去。
若不是在幻阵之中,众人早就大声议论了,樊师弟更是憋得双眼发红,但此时却是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更不能沉溺在五感中那同而不同的区别,一心一意,只望着脚下道路,没过多久,便又感受到熟悉灵压,倒是松了口气,知道此时距离战场已是较为遥远,便是远处打了起来,也不太会牵连到自己这六人。
才刚这样一想,只觉得身后一阵凌厉劲风,风中所含灵力精纯无比,正是灵气纯粹到极处之后才能凝聚的灵炁,从前以樊师弟的修为,对灵炁的感应也不能这般详尽,甚至连风中灵炁交织的模样都能描摹出来。他扭过身子,往前侧行几步,避过那道劲风,只听得一声刺耳刮响,这劲风擦着地面划过,一路将经过屋舍扬起,已非在下一层交战时的模样,筑基期修士的交战,从来都在城外,也很难伤损精金制成的法器、路面。
这仅仅是金丹期和筑基期最微小的不同,但樊师弟还未想得更深,已是觉得心中一阵烦恶,内视之下,不由面色一变:仅仅是刚才感应劲风,神念便已快速消耗,道基之上倒映玉池的那方虚影,已然比下方那亩实在的玉池要浅了几分。
识海神念,便是如此,一旦神念虚影不能倒映全部玉池,法力便会跟着从玉池溢出,成为对身体的重负,而能弥补神念的宝药,却不比灵玉那样可以随意寻觅。好在樊师弟家底甚厚,一面奔行,一面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瓶,用袖子掩着一口服下。不多时那烦恶之感便消散不见,也再不敢多思多虑,收敛所有心绪,只是跟着阮慈完全行去。
还好,靠近高台时,灵压依旧没有改变,若也变为金丹期的灵压,众人只能望而却步,设法回到下一层去等死。此时却还有一线生机,眼看高台在前,也来不及调息,此时身后灵炁已是起伏不定,显然城外大战已起,甚至有不少法宝余波,直接闯入城内,便如同刚才险些击中众人,又被躲过的劲风一般,在城中四处肆虐,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波及到六人。
“不要回头看!”沐师姐显然也在刚才那道劲风上吃了亏,已开始喘息,大喊道,“你不看,不想,这些便全都不存在!”
阮慈喊了一声,“走!”
众人更不做声,拔地而起,向上爬去,身后不知多少奇声怪响、宝光瑞彩,更有许多仿佛直取他们而来,六人却是心如古井,毫不在意,飞快往上爬去,心中一念不起,犹如天地之中只有自己和身旁这五位同行者,而攀登一事便仿佛本能,便是心中什么也不想,亦都会永远继续。
也不知过了多久,上方崖顶在望,阮慈当先翻越过去,樊师弟紧随其后,越过崖角,才刚刚立定,便是如受重击,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在那精金路面上烧出了一个深洞。
众人行动是何等迅捷,樊师弟还来不及示警,余下四人都已翻过崖面,众人脸色都是骤然一变,李平彦猛地跪在地上,唇边不断溢出鲜血,叫了一声,“诸位再会——”
翻身便从刚才辛苦爬来上的高台上跳了下去,竟是片刻都不敢多留。
樊师弟心中却顾不得讥笑李平彦根基浅薄,此时他五感之中,充塞了海量思绪,全是对四周环境、人物乃至气势场的观察,还有那灵炁道韵的流动变化,若说他在未入道时,对身边天地的感应就犹如一张白纸,炼气期时,纸张上开始写字,但纸张有限,而每一个字都有斗大,到了筑基期,字纸开始变得厚实,字也变得很小,那么方才在第三层高台上,他对天地的感应仿佛便变成了一本厚书,越是凝神,书上的字迹也就越发清晰,当然要看清楚,所耗费的神念也就越多,樊师弟刚才就是吃了这么一个小亏。
可到了第四层上,元婴境的感应之中,天地已不再是落于纸上,而是仿佛成了一重幻象,所有细节都和识海外的现实一般无异,可以随着心意细究微末,也能转眼间又仿佛立于云端,俯瞰全局。这种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当然很好,但要撑起这般认识,所需要的细节,和写一叠纸,写一本书,又何止千百?
但对元婴修士来说,这种观察已是本能,即使只是一丝幻觉,这些细节仍是不受控制地涌入樊师弟识海,令他神念瞬间便被耗尽,不得不喷出一口鲜血,利用道基震荡的法力波动,暂时阻断对外观察。纵使如此,眼前望去的景色也是朦胧不已,仿佛许多视野全被叠在了一块,极高远的有,极微末的也有。这种同时从多重角度看到一处的感觉,更令他极是难受,连体内灵力都受此影响,滞涩起来,仿佛再待下去,连灵力运转脉络都会被这视野打断,令自己受到难以疗愈的重伤。
“原来这才是幻阵最后的手段!”
他勉力大叫起来,但说出口的话声却极是微弱,偏偏这微弱声响,在自己耳中却是又大又小,激起重重回声,樊师弟再存身不住,用尽最后力气,将身上十数个乾坤囊悉数取出,向阮慈扔去,叫道,“慈师兄!我没办法了,你代我走到最后!”
他对这天地本源极是好奇,自己再无法前行,却并不妨碍他将所有筹码继续押上,助阮慈往前行去。便是自己也许不能再和阮慈相见,便要死在恒泽天中,但想到有人还在前行,也许能达成自己未尽的念想,依旧是心中一宽。
转身跳下高台,一旦离开,所有幻觉离身而去,重压顿时不再,他将体内所有凌乱苦闷之势全化为鲜血,再喷一口,便觉得内景天地逐渐平息,识海缓缓生出神念,纵使心头依旧大不舒服,但一切已在好转之中。
爬上来用了许久,可这下坠时,不过是一刻钟不到便已落到地面,樊师弟一落到地上就立刻再服了一枚玉瓶,左右一看,却是直接落到了筑基境那座最大也最完善的永恒道城。李平彦正在他身边盘膝调息,面色也是苍白如纸,但气息稳定,看来已无大碍。
樊师弟暗暗点头,也颇是佩服李平彦的决断,他在上头多待了短短十几个呼吸,若不是有秘药相助,受伤其实要比李平彦重得多。不过他和李平彦之前在城中搜刮灵玉宝药,树敌不少,此时也不敢和李平彦一同入定,暂时在旁护法。又过了半刻钟,头顶传来风声,沈七落了下来,但他并非跌落,而是自己跃下,面色也依旧如常,樊师弟不免暗自钦佩沈七的修为,心中也是好奇,问道,“慈师兄挺住了么,还有那个姓苏的,还有沐师姐——沐师姐竟也能坚持住?”
在他心中,若不是自己在金丹境中不留神耗费了许多神念,本身已不是完满状态,还是有望驾驭住那么一丝幻觉,阮慈和小苏能够坚持下来倒不奇怪,但留下来的第三人竟是沐师姐而不是沈七,这就颇为奇怪。沈七倒不觉得有什么,道,“我在第三层,将那若有若无的幻觉一剑斩灭,根本不曾受到影响。到了第四层,那一丝感应便怎么都斩之不尽,我不是对手,便自己下来了。至于慈师弟和小苏,他们师门传承可能有什么密法能够克制幻术,所受影响都不算太大,沐师姐也是如此,精于幻术,应付起来要比我们轻松。”
那感应到底算不算幻术,还是恒泽天规则的具现,樊师弟也说不清楚,那三人为什么能继续前行,理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不过沈七的处置之道也令他很是惊讶,“你……你竟想把那感应完全斩去?那可是金丹、元婴境中的体会——类似这般的宝药,在琅嬛天中要卖到多少,你心中无数么?”
他指着李平彦,“李师兄只待了短短一个呼吸,你瞧他此刻,虽然法力气息依旧微弱,但周身气息已多出一丝玄奥,这便是那两层高台的好处,我等虽然受了重伤,但这一次依旧可以说得是满载而归,只要将来能迈过知见障,其中好处实在是受用不尽,你竟,你竟全都斩却——”
沈七漫不经意地道,“那又如何?这两重境界,将来我自然能凭手中剑丸重新登临,不过是迟早的事,剑外无物,这种被此方天地强加给我的体会,对我来说,就是乱我道心的妖魔。”
他周身气势,本就锋锐无匹,此时被这番话激发,更是犹如一柄出鞘利剑,凛然之意几乎刺伤樊师弟神识,他心中也是一惊:“不愧是青莲剑宗的天才弟子,连上境体验都是丝毫不曾动心,剑心受此洗练,更加纯粹,他在这番历练中,所得并不比我们来得少……”
他微微有些讪然,便不再说话,也想闭目调息,但心中依旧惦念台上三人,不禁抬头仰望巍峨高台,低声道,“也不知他们现在走到哪里了,若是爬上第五层,又有几个人会掉下来……要是三个人都掉下来,那我们便真的都要死在这里了。”
沈七冷笑一声,“你我会死在这里,是不错的,但这个‘都’字,你说错了。”
他对樊师弟也从不特别客气,是他一贯的傲慢,但樊师弟却并未因此生厌,毕竟沈七有足够的底气撑得起他的傲慢,他并非瞧不起樊师弟的实力,恰恰相反,以沈七的剑心,对这些只怕都能感应清楚,只是他自信能够将动用全部实力的樊师弟斩落,而樊师弟心中也明白,自己此时确实不如沈七。因此此时并不生疑,而是喜出望外,笑道,“怎么,难道我等还有一线生机不成?”
“我只是说,一定有人能活着出去,”沈七摇头道,“但却未说他能不能救我们。慈师弟头顶那枚银簪,是他和此地唯一的联系,一旦他拔下银簪,便立刻会被幻阵排斥出去——”
头顶风声响起,小苏也落了下来,他没沈七那样神完气足,但看着又要比樊师弟刚落地时好一些,两人都起身相迎,樊师弟一边好奇小苏爬到了哪里,一边又好奇沈七的话,一边走一边问沈七,“不错,他入城那天我们都在附近,那枚银簪的确非常特别,若无银簪,慈师兄都无法入阵,那他拔下银簪的那一刻,会回到哪里?岸边吗,还是直接回到恒泽天?”
“他若在这一层拔下银簪,可能会直接回到岸边。对不能入阵的修士来说,这里本就是一块野地。”回答他的竟是小苏,“但以慈师弟现在所处之地,他若以为拔下银簪就能脱身的话,那便太天真了。”
他一向面带微笑,仿佛成竹在胸,但此时脸上也多了一丝凝重,“在他如今所在的深处,一旦拔下银簪,恐怕便会立刻迷失在虚数之中,再也不能回返……只盼慈师弟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罢,否则,这一遭恒泽天之旅,恐怕是真的只有如今在岸边那寥寥数百人能活着出去了。”
这也就是说,若阮慈也失陷其中,或是知难而退,永恒道城中这些修士将会全军覆没,一个也不能逃脱,樊师弟心头也多了一丝沉重,但他并不展露,反而故意说道,“那还是知难而退好一些,至少能把他看到的告诉我,死的时候没那样糊涂。对了,沐师姐——”
三人目光相对,小苏微微摇了摇头,沈七和樊师弟已知其意,樊师弟轻叹了口气,有些惋惜,这般一来,慈师兄的助力又少了一分。沈七却是不为所动,对他来说,这些事似乎都并没有什么值得动情的。
“你不是很想和我打一场么?”樊师弟还想问些上层的事,小苏却是叹了口气,突然又岔开一句,问向沈七。“这样罢,说不准我们都快死了,在此之前,愚兄也可以满足沈师弟这个愿望。”
沈七面上,那傲慢厌倦之色顿时如冰雪般消融,小苏见此,不免一笑,揽过沈七肩膀,突地整个人软倒其上,“不过……还请沈师弟要先助愚兄疗伤……”
樊师弟这才意识到小苏伤势其实比所有人都重,只是他太过善于遮掩,以至于他和沈七竟未察觉到丝毫端倪。此人神念之强,竟至于此!
他心中凛然,面上却是惶然喊道,“苏师兄——”
小苏面上七窍都流下血痕,甚至连皮肤上都有细密血珠析出,一边喘息一边说,“永远不要问第五层的事,你们没去是对的,洞天之密,岂是我们筑基弟子可以窥伺,沐娘子便是折损其中……”
沈七皱起眉头,捏住他的脉门度入灵力,向樊师弟问道,“可有药?”
受伤至此,还被捏住脉门,小苏性命,其实已操于沈七手中,想来也是因此,他才苦苦支撑,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这才要沈七救他。樊师弟心头掠过无数念头,忙道,“有,苏师兄需要什么药?”
沈七不断报出伤势、药理,小苏也不在意,一边咳嗽,一边勉力笑了起来,咳嗽声空洞洞的犹如牛吼,笑声却带有一丝疯狂,仿佛狼嚎,“但我也绝不后悔,哈哈,上境之密,我能看上一眼,也是值了……便是死在这里,我也永远都不会后悔——”
chapter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