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话说得阮慈心惊肉跳,更知自己背地里那些闲言碎语,真人心中都是有数,她忙将真人推着在舟边坐下,自己也跪坐在真人身边,殷勤为恩师捶腿,又要叫天录泡茶来,只是还未出声,王真人便道,“好了,还要到处声张?唯恐旁人不知你多任性?”
阮慈忙又咬住舌头,心中亦知自己这般十分逾矩,若被虎仆、鲛人等灵宠知道,少不得传到吕师兄、苏师兄耳中,两位师兄跟随王真人日久,手下也有徒子徒孙,人心不平,易生失落。手中连忙加快了捶腿的速度,又是低眉说了些‘弟子着实不懂事’的软话,只是一句也不提‘请恩师责罚’,见王真人眉眼渐苏,这才打量着问道,“恩师,我出门以前,你便感应到了今日之事么?还是因你遣人护我,才引来今日之事?这是弟子此刻最想不通的问题。”
王真人长眸低垂,似是在欣赏那巨竹叶在黑夜中索索摇晃的姿态,唯独阮慈手中槌动渐缓之时,他才抬眸睨阮慈一眼,听得阮慈此问,也是微微一笑,倒也不卖关子,便答道。“你还是将自身之事看得太小,将那天下大势,看得太大了一些。”
“今日之事,并非因我而起,自你和李小郎相交开始,便伏了今日之因,只是你当日还未明白这其中的联系而已。”
第119章 师徒夜话
“天下筑基修士,繁若星海,而且每过一段时间,便可又生出不计其数的弟子来。便以上清门来说,你入门三十年,如今也多了不少师弟师妹,若是十年开山收一次徒,那么每十年,光是上清门内便会有上千名筑基修士。”
月色溶溶、竹梢曳曳,似是通天彻地的巨竹林上,一艘法舟正自停泊,这法舟灵压过处,方圆百里不闻丝毫鸟鸣兽吼,舟中却也不见灯火,船舱中寂然无声,万籁仿佛都已入寂,只有一名青年修士随意坐在舟头,一名豆蔻少女斜签着跪坐在他身边,玉手虚捏成拳,有一下没一下地为那青年修士捶着膝头,双眼却是入神地望着青年修士指点而出的上千灵光,手上由不得也渐渐停了,半伸过头去,差些要栽下舟头。开口说话时,却又一竿子岔开了去,“恩师,你修了《太上感应篇》的心法,在你感应之中,琅嬛天是这个样子的么?”
话音刚落,又皱了皱眉,似是觉得这数字极为庞大,“上千名?可我认识得也没有几个。”
王真人嗯了一声,长指轻轻一推,那上千灵光一敛一放,转眼间变成舟前恒河沙数一般的灵光星海,仿佛倒映了天上繁星,口中薄责道,“安心听讲,不要随意打探旁人功法……光是中央洲陆,每十年便会新增这么多筑基修士,这也只是约数而已,从上清门所占灵地供养门人数量推算而得,真正的人数,只怕还要更多。”
“筑基修士这样的多,你和李小郎的来往,便如同两粒灵光偶然相触交汇,在你而言,不过是偶然交了一个朋友,在这星数之中,根本并不显眼,便是将来对天下大势有所影响,那也至少要等到你和李道友各自都有望元婴时,方才会引起大能注意。”
王真人指尖轻弹,两粒灵光越变越亮,不自觉来到众多光点之上,幻化为一只头结双鬟的小灵猪和一枚李子,旋又消去,阮慈却已气愤起来,叫道,“呀,恩师!怎么这般欺负人!”
但她终究理亏,也不敢大发脾气,见那两枚光点泯灭,便不再说话,悉心听讲,王真人也仿佛没听到一般,继续说道,“但在我等眼中,因果并非如此连接。这万枚灵点也并非是这样孤零零地飘浮在这里。”
他袍袖一挥,灵点扭曲蔓延,仿佛树种发芽一般,在空中衍生出各色丝线,有粗有细,形制各自不同。一时间仿佛这所有光点已自成一天,在空中幽深如宙缓缓转动,阮慈还想要分清光点本身,却已不能,不由得揉了揉眼睛,心道,“洞天修士大概也不是个个都能将这许多光点全都感应清楚的,这么多因果,太消耗神念了。是以只有修士之中最为惊才绝艳之辈,才有资格修炼感应心法。”
她斜睨了王真人一眼,又想起谢燕还、太史宜,心中突然生出一丝不服,好似若没有修持一门感应心法,隐然便被这些周天中最是出类拔萃的修士给比了下去。不过,感应心法最早也是在金丹时才能修持,如今只暂且按捺了这般心思,听王真人继续说道,“这许多因果,按理更该将你们二人的交往掩盖下去,不过,大多洞天真人也不会感应这许多小辈因果,一来费神,二来无用,也因此,在推算一道上,注定是逊色于修持过感应心法的修士。”
“他们多数会关注几类人的因果。”王真人长指轻点,其中因果牵紫的光点逐渐浮现,“筑基九层,洞天有望,将来或许有资格能成为我辈中人,自然值得多看一眼。”
“气运旺盛,为宗门、洲陆,甚至是周天气运所钟,这般气运之子,多数是应气数而生,来到这世上自有一番作为。洞天真人亦要思忖自己在这气数大劫之中的立场,是要顺劫而为,还是逆劫而动,自不可能等事到临头再做决定,有时当这枚光点刚一化生,各方因果牵动时,博弈便已开始。”
“除此以外,筑基上三层,有望元婴,亦算是宗门中坚,可与那些核心弟子同行一段时间,更与他们纠缠一些因果,也若不是神念十分有限,多数也会留意一二。洞天门下弟子,和师尊因果纠缠,自然也要时时在意。”
随着王真人的话语声,绝大多数光点均已淡去,只有环绕紫、红、黄、蓝四色丝线的光点还在场中熠熠生辉,这些光点之中有些亦有各色因果之线联系,在这辽阔夜空之中,这数百光点显得那样稀少,时不时还有几颗熄灭,阮慈见了,亦不由着急,抓着王真人的袍袖,指着前方问道,“恩师,怎么还有,还有星星在掉落呀。”
王真人道,“那自然是半途陨落了,你杀了燕山那个弟子,不就是有一颗这样的星星没了光芒么,还有恒泽天这一去,也有数名本该在注视之中的小星消失不见。”
阮慈这才明白过来,想来中央洲陆之大,这般的争端也不会仅仅在她身旁发生,每一日都有能进入上境修士感应的新星诞生,也是每一日都有这般的修士陨落。这数百光点,每年加进来的人和陨落的人,恐怕数量也是相当。最终在年限内突破到上境的修士,对洞天修士来说,自然是个可以随意便掌控其中的数字。
即使知道并非人人都能登临上境,陨落于逐道半途才是常态,她见到此情此景,还是不禁有些失落,将王真人的袍子捏得皱巴巴的,半晌才回过神来,忙松开手略略拍了拍,王真人仿若未觉,袍袖轻拂,眼前已出现一颗大星,蔓延出各色粗壮丝线,更有一道白线,剑气盎然,王真人道,“即便是元婴修士,也能通过法宝、功法来窥视因果,不过多数还是以自己亲近弟子为主。你知道,像是你这般的弟子,在星空之中是何等引人注目么?而你和李平彦两人相交之后,生出因果的那一刻,他身旁又有多少亲近的上境修士在冥冥中会有所感应?”
阮慈那枚光点一侧,不知何时又生出数枚光点,其中一枚晦暗隐匿,和阮慈似乎毫无联系,仔细观察,才能发觉一道黑线相连。还有数枚光点,都是光辉灿烂,更有一枚星光四射、剑气纵横,王真人将它们都挥开了,只留下一枚旺盛光点,和阮慈那枚大星缓缓靠近,双方都是一颤,一道绿线将彼此链接起来,此时两枚光点之上,其余丝线也都受到影响,开始生长纠缠,仿佛被这些因果线联系的大星,其行动也受此影响,未来多了许多变数。
“这便是你们在黄首山结交为友朋时,因果中的变化。这般的变化,于我们紫虚天一脉,自然是乐见,有了这道绿线相连,将来便会蔓延出更多因果,便像是我们紫虚天的气运,透过你往外蔓延,将来可能便在金波宗内拥有一些腹心。但这只是虚中所见,要落在实处,还要顺应虚数映照,采用一定的手段。”
“而那些不愿见到这般因果相连的修士,又该如何办呢?”
阮慈已是听得入神,随着王真人指点,望向那变幻莫测的照映星海,试着回答道,“将,将我们的因果之线捏断?”
王真人不免微微一笑,“除了因果道祖之外,谁能这么做?因果潜藏于虚数之中,玄而又玄,非是修炼因果大道的修士,想要拨弄,便会像是这样。”
他挽起袖子,微微倾身,仿佛要亲自捻起两枚光点,但随着长指伸入虚空海水之中,那光点仿佛受到极大压力,竟是微微颤动起来,下一刻,两枚光点逐一熄灭,转为黯淡,光点之中的因果之线却并未因此暗下,反而更加明亮,一道极粗的蓝线从阮慈那枚星中往上延伸,连入一片光辉灿烂的星云,星云受此影响,微微一跳,竟有千百根因果之线因此新生,有一根便是缠上了王真人的长指。而李平彦那面,也有类似的景象,都是因为光点熄灭,反而又生出无数因果,将星海搅得一片混乱。
阮慈不禁叫道,“我怎么死了……恩师,快叫我重新活过来。”
王真人袍袖一挥,阮慈的光点又重新生出,阮慈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明知是王真人衍化而出的幻象,但刚才不知不觉间,却也是大为关心,倾身爬了几步,探头下望星海变化,又把王真人膝头衣襟抓得皱巴巴的。
“琅嬛周天不喜以大欺小,便是如此,上境修士想要干涉下境修士的因果,往往事与愿违,造成不测影响。尤其是你这般的洞天亲传,因果直接与我相连,便是有修士想要斩断你的因果,也只能这般行事。”
王真人将指头从那星云往下一层轻轻一点,推出一枚大星,长指顺着大星蔓延而出的因果,描绘轨迹,延绵到了再下一层,最终,这因果之线,汇聚成了一个小小星团,往阮慈和李平彦飞来,众星交汇,因果大亮,随后才慢慢黯淡下来,此时各方因果都是改变。阮慈和李平彦的绿线犹自相连,但光芒已有所黯淡,而两人又生出了许多新线,却不知是绵延往何方了。
“这样的行动,在实数之中便是今日袭击你的那几个人。而天下大势,便是这般的因果汇成的一片混沌之海。”
袍袖再舞,此时阮慈所见,已完全是天幕中那数不尽的星海倒映,王真人道,“便是再无用的生灵,其随意一个举动,也许都会推动到洞天层数的星光流转。只是我等并非道祖,无法洞见那细微联系,在我等眼中,天下大势,你们这般弟子也是与上层紧密联系的星数,或许筑基弟子,生生不息,但在此时此地,有资格被我等关注的也不过就是这么几个。你的一举一动,亦能推动大事往前进展,只是通过你想不到的方式罢了。是以我说,你把你自己看得太小,而又把这天下大势,看得太大了。”
“现在,你告诉我,我让天舟跟随,另一侧派人前来挑逗恩怨,我们两侧,到底谁先谁后,谁是因,谁是果?”
阮慈今夜一定要见到王真人,本意便是不愿王真人又将她当做一枚棋子,要去搅动金波宗局势。她已在无知无觉间,成为掌门一脉崛起之机,但却未得丝毫好处,甚至连最基本的知情都未能做到。便如同今日之事,以王真人推算之能,焉能不知金波宗派出的这么一支暗兵?她本意只是访友,却又成了紫虚天插足金波宗的急先锋。自己还无知无觉,王真人甚至连面都不见,只嘱咐虎仆等人,于她怎能不生出被利用的感觉?
听了这么一堂课,方才知道洞天真人眼中尺度,的确和筑基截然不同,若不是王真人仔细解释,恐怕双方又要生出误会。她沉默片刻,方才试探着答道,“只怕是无先无后,都是弟子和李师兄交汇时生出的因果变化?”
王真人唇畔微现笑意,伸手一指,那片倒映星海眨眼间化为星光,汇入他袖中,只有一点星光,又化为那头顶双鬟的小猪,摇着尾巴跑到二人面前,王真人点了点那小猪的鼻子,笑道,“还算有些悟性。”
阮慈大不开心,伸手要去扑灭那小猪,叫道,“我才不是猪呢!”
她抓不到星光,便一指自己头发,将双鬟放下,嘟嘴道,“我以后再不梳这个发式了,恩师真讨厌。”
王真人也不理她,伸指逗引小猪跑来跑去,不知何时,小猪头顶的头发也披散了下来。阮慈气得几乎要跺脚,但又思及王真人难得指教她,也有许多问题想问,只好忍气问道,“恩师,有许多事你已有所预见,我却并不知道,是否因为你告知实情,有时也算是亲手干涉,会对因果造成影响,甚而你告知我时,我周身因果已经发生变化,甚至会事与愿违?”
王真人抬起右手,露出袖口,那小猪奔了进去,他点头道,“不错,你我已是师徒,因果相融,若我将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便等如是我的因果,全数汇聚到你的星轨之内,那么,你还是你么?属于你的部分,还有多少?”
“你便只在你的轨迹之中,尽量往前行去便可,有时该想得多些,有时又要想得少些,因果大道,变幻莫测,便是道祖,不修此道,有时也只能道一声随缘。”
阮慈点头不语,心中一片空灵,只觉得王真人这一席话,仿佛令她与周天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某种规律、灵韵更加契合,此时灵台如寂,玉池如照,道基微微一震,东华剑灌体而入的灵气,似又比刚才更蓬勃了几分。
她与王真人师徒三十年,终于渐渐感到王真人的教导,自有无穷妙处,这师父虽然在功法上指点不多,但今日这一席话,却令她心中大是熨帖,至此对这师尊终于生出几分亲近,暗道,“恩师对我其实是很好的……颇是纵着我,唉,以后便不能动不动就想着叛出师门这样的事情了。”
想到将来不能欺师灭祖,她又有些遗憾,侧眸望去,见王真人似也有所感应,长眸斜睇,唇边仿佛有一丝笑意萦绕,不由又有几分羞涩,埋头不看王真人,屈起膝盖抱在胸前,长发披散下来,淹到脚边,仿佛是多了一层披风似的,倒令她心里安稳了几分。但又怕王真人教完她,立刻就走,还是伸出手来,扯住王真人衣袖,问道。“恩师,那我今日杀了这些人,或许会影响到我和李师兄的因果,你……你责怪我么?”
王真人笑道,“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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