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寄子很可能就是洞阳化身,阮慈也不知该不该揭破这一点,阮容却是点头道,“柳寄子是洞阳道祖之徒,我和谦哥分开之后,几经劫掠周转,和他一起探索遗府,那段记忆如今也不太清晰,或许是因为洞阳道祖的境况也十分危急,或有完全翻覆,彻底陨落的可能,到了那时,我也会跟着一道陨落。”
阮慈却不料柳寄子是这般和阮容陈述身份的,现下回想,洞阳道祖似乎也没有承认柳寄子便是他的化身,只不知他是否有意抹去了柳寄子对自身来历的认识,便好似王真人从过去之中,择下一段自己似的,道祖择下化身之后,也可根据情势扭曲其的认知。倘若柳寄子只当自己是洞阳道祖之徒,那么他的确可以修持功法,晋升境界,遇有机缘,就此独立,成为真正个体也不是不能。这样若是洞阳道祖本体陨落,柳寄子将来冥冥中还能收回一大部分己身的残余气运,卷土重来犹未可知。想要彻底杀死道祖,要比杀死洞天更难,洞天真人只需毁去其创造的所有洞天便可,想要杀灭道祖,却是要顺藤摸瓜,毁去其一切传承,待到世上所有生灵都遗忘了这道祖的名讳,才算是将其灭杀,否则都有死灰复燃的可能。
如上清门、太微门等,都是昔年的道祖别宗,并不算是真正嫡传,才能勉强保存火中,阮慈听阮容这么一说,便知道她和洞阳道祖之间,因果已深,仔细一想,倒也不错,阮容从入道至今,哪一次修为大进、生死大劫,不是柳寄子在背后保驾护航,从南株洲饶她一命,送她神通,到寒雨泽双修疗伤,再到如今域外虚空成就元婴,虽说怨仇极深,但恩情也深,二人在青华万物天结庐而居也有数千年,朝夕相处,而且必然是要通过双修方才能增长功力——此地对于其余大道的修士来说,几乎就是绝境,柳寄子手持剑中,方才能通过剑中转化道韵,阮容若不和他双修,便等于是空耗光阴。
阮慈和王真人双修之后,自然知晓,神魂交融越多,彼此便越是亲近。阮容和柳寄子道途之紧密,已是远胜她与任何一人,倘若洞阳道祖陨落,柳寄子跟着被灭杀,她也万无幸理。因不由忖道,“投鼠忌器,看来洞阳也在为败局做准备。”
她心有所思,阮容似乎也有所感,道,“若有那一日,你无需顾忌我。自行其是便可,我活了数千年,真正开心欢喜、无忧无虑的日子其实并没有多少,于我本心而言,实不愿再连累着你,你若是因我而差了他人一着,我便是活了下来,也一样是郁郁寡欢、了无生趣,一样是满怀幽怨、来日无多。”
阮慈听着,不由吃了一惊,道,“容姐,你又何须如此自责?道途苦短,我还当你早已放下了,既然已经知道柳寄子别有渊源,也该知道他当日行事,自有苦衷,为何事到如今,你心事还总是如此沉重呢?”
阮容沉吟不语,美目渐红,珠泪盈盈欲滴,半晌方才将头缓缓搁在阮慈肩上,轻声道,“倘若无情,或许早已放下,便是因为有情,才过不了这一关,我心难以圆满,将来……将来……若能重见爹娘……”
当日阮氏所有族人,几乎都已重入轮回,千年过去,不知变换了多少身份,阮慈道,“他们都已死啦,至死也不知道自己是被谁杀的,谁是背后的主使,若然他们知晓了这背后所有的故事,你觉得他们会憎恶柳寄子么?他身后的人可多了去了。”
若阮容自始至终憎恶柳寄子,这些话倒也不必说了,偏偏她在其余事体上都是温柔达观,只有这件事上看不开,离也离不开,放又放不下,久而久之,自然渐成心魔,偏偏她并非无颜面对世人,世人亦根本无有指责,只是难过心关。阮慈忖道,“柳寄子一定用特殊办法,绕过了金丹关隘,否则容姐的关隘一定和他有关。”
她已多次宽慰阮容,均不见效,便反其道而行之,刺激她道,“你是无胆么,只敢责怪柳寄子,却不敢怨怪洞阳道祖,甚至是阴阳五行道祖。柳寄子也是奉命行事,连谦哥都不曾介怀他的举措,更憎恨三宗,容姐你将怨恨集中在柳寄子一人身上,未免也太量窄了些。”
阮容无言以对,面色也是稍缓,似是终于肯定阮慈并不介意她对柳寄子的情思,方才吐露心中忧虑,低声道,“若我们二人是两情相悦,或许……或许我也就闭着眼睛,迫自己遗忘前尘,唉……”
阮慈问道,“他难道丝毫都没有?”
阮容摇头道,“我不清楚,他修为已深不可测,积蓄多年,无限靠近洞天,每每双修,都以他为主,向我灌注法力,我对他仍是雾里看花。”
阮慈想问柳寄子对她好不好,但又觉此言颇是无谓,柳寄子若对阮容不好,岂不是正中阮容下怀,两人就此翻脸成仇,正是因为柳寄子对她必定挑不出毛病,阮容才会如此举棋不定。不过柳寄子倘若是洞阳化身,也就无有什么情思绮念之说,洞阳是天魔成道,心中只怕从未有过男女之爱,柳寄子便是在他授意之下,展现出对阮容的心悦喜爱,那也不过是为了笼络阮容这枚棋子而已。
她离开南株洲之后,从未真正见过柳寄子,如今柳寄子正在闭关突破,也不好贸然窥伺,阮慈问道,“倘若他对你并无情意,只是谋篇布局,将你们二人的因缘算计在内,你当如何?”
阮容显然也考量过许多次这个问题,笑中带了一丝凄楚,问道,“若是你,你会如何?”
阮慈毫不考虑地道,“他如何想我,其实我也不怎么关心,只看我如何想他,若我欢喜他,什么事都不会是阻碍,若我不欢喜他,他便对我情深似海又是如何?”
姐妹二人,性格迥然有异,阮容望着妹妹意气风发的模样,不由为她挽了挽发丝,微笑道,“我便喜欢慈姑这样飒爽的性子。”
她长出一口气,转而笑道,“不说这些了,横竖我从他那里得的只有好处,便是这些年的修为,倘在琅嬛周天,数万年都修不完的。虽说洞天无望,但元婴境界,也可为你所用,待他洞天之后,我们便还返琅嬛周天去,到时候管他去哪儿呢,最好他永远也别回琅嬛周天,往他出身的大天回返去便是了。”
阮慈便问她柳寄子出身哪个周天,阮容道,“据他所说,他来自宇宙边境一座无有道祖镇守的大天,那处时常为天魔侵袭,甚而天魔血脉,在机缘巧合之下,还和许多中族结合,诞下后代。柳寄子便是有天魔血脉的人族后代,自小便可分辨虚实,洞阳道祖一尊化身云游之时,将他收入门下,他直修到元婴境界,方才第一次得见道祖真身。”
他们二人平时除了修行以外,自然也煮酒论道,品茗观星,柳寄子说了不少宇宙中的奇趣见闻给阮容听。因此阮容的眼界也开阔不少,至于他的出身故事,柳寄子也不怎么隐瞒,他被洞阳道祖收入门下以后,在元婴境界已经修持了近万年,但仍没有等到登临洞天的机缘,不过他有天魔血脉,除却修行交通大道的功法极为快捷之外,寿元也格外久长,九千年前,洞阳道祖便派他来琅嬛周天,监察洲陆思潮,亦是言明他洞天机缘,便在此间。
阮慈听到此处,也是恍然大悟,又有果然如此之感,忖道,“倘若他身世不假,的确不是洞阳化身,只是徒儿,那么虚数是黄掌柜,实数是柳寄子,果然果然。这两人一虚一实镇守琅嬛,本该无有任何破绽,柳寄子来此时只有元婴修为,或许力有未逮,但按说不日便可晋升洞天,是什么阻了他洞天道途?”
刚要问问阮容,便见她神色一动,阮慈随后也生出感应,望向隔峰青庐,那处不知不觉,已是凝聚五色祥云,灵炁暗涌,气运翻滚。阮慈沉声道,“他立刻便要晋升洞天了!”
话音刚落,便见得周围异变陡生,连阮慈炼化青君都未变动的青华万物天,突然剧烈地‘抖动’了起来!
第398章 阴影挑拨
二女所处的静庐其实并无颤抖,这种抖动并非来自青华万物天本身,在阮慈感应之中,而是本地的三千大道开始颤动,仿佛对此地生之道韵一家独大的局面,已有其余大道感到不满,欲要破除此境,令其重归宇宙法则之中。青华万物天这实数,反而没有任何改易,好似一张画一样飘在波澜起伏的虚数之中,无有任何扭曲。只有阮慈、阮容才能感受到那异常波动的虚数。
这是柳寄子所修大道崛起,引发那自然而然的连锁反应?但若是如此,自己方才炼化青君识忆,太初道韵一样是大行其道,青华万物天是否也抖动了起来?阮慈看了阮容一眼,阮容知她意思,摇头道,“这是我们来此以后,感受到的第一次异象。”
她身上散出灵炁,双眼神光熠熠,显然正运转功法,四处观照道韵,阮慈也正观照着虚数中的大道波澜,更是往天外看去,但天外似乎并无道祖现身,便是有道祖在其中作梗,也只是从青华万物天内只有一丝残余的大道法则入手,正在设法扩大力量,打碎青华万物天的平衡。
道韵不平,柳寄子处的气息似也有几分紊乱,但他已经开始晋升,若是此时中断,恐怕再也无望登临洞天。阮容轻咬下唇,却也来不及斟酌太久,只是略带歉意地望了阮慈一眼,阮慈道,“何须如此,只管去吧,你心中如何,方是要紧。”
阮容便是要嫁给柳寄子,阮慈也不会说些什么,她最喜众人纵情任性,各尽其欢,结果如何反在其次,阮容那般自苦的心理,若是在她身上,阮慈不知要有多少关口过不来,第一就不该在南株洲挑选始祖,让阮氏一族来到世上迎接最终覆灭的命运。因此阮容许多心思,在阮慈来看,颇有些庸人自扰的味道,她虽未明说,但语气里带了一些出来,阮容也有感应,对阮慈无奈一笑,似是也有些自嘲,便不再耽搁,转身化为灵光,往柳寄子洞府中投去。
低辈修士寻找道侣,乃是因为财势联合,对双方修行都是有益,在高阶修士之中,倘若有道侣相助,许多时候是事半功倍,便如同此时,阮慈能度过青君之劫,便是凭了王真人和她独一无二,贯穿道途始终的神魂联系,她将来若要自己寻路回琅嬛周天,也少不得九霄同心佩此时随在身边那断桥的指引,而阮容因柳寄子之故,提升了多少功行,他们二人早已是命运相连,想来也修有不少合籍神通,便是刚才阮容和阮慈叙话时,其本体只怕也在暗助柳寄子用功,此时将所有化身全数收回,她峰头青庐之中,源源不绝的灵炁气运全都向隔峰中灌注,显然是将两人神魂相连,合而为一,俾可以运使更高神通,稳住大道法则,点化洞天。
如此一来,从前恩义,大约也偿还了不少,将来阮容是否要和他再算清仇怨,阮慈也不知晓,她闭目感应着那道韵漩涡,倒是对这紊乱攻势的来源十分好奇,只见这无数道韵之中,生之道韵依旧十分丰沛,但因乏人主持,显得十分被动,只是被其余道韵搅动起来,充当互相攻伐的浪头,而那时之道韵、空之道韵,此时都十分高昂,因青华万物天这残片万万年来,没有一丝更易,本就是违背时之大道,道韵本能,一旦遇有机会,便会反弹增高。想要把此地拉回正常时序之中,而交通大道也在不断上扬,因此地和外间完全无有交互,阮慈取走了这许多东西,青华万物天却无一丝损害,这完全违背宇宙交通最基础的规则,便是无人在此主持,其也要本能地将一切恢复正轨。
时之道祖和洞阳道祖或者都是无意干涉,只是大道本能作祟,或者他们也是有意阻止柳寄子合道,甚至不惜暂时联手,只是在这极为特殊的所在,若不想打碎青华万物天,只能挑动万物天内的一丝道韵,做有限的干扰。甚至还有可能,这风波是第三人假手道韵挑起,此时风波已成,便功成身退,让阮慈难寻踪迹。阮慈忖道,“柳寄子带容姐来此,是洞阳道祖乐见,但他在这里成就洞天,不知洞阳道祖满不满意了,若他能突破,我要问问他。”
她心中忽地又掠过一个险恶念头:“他和容姐此时合而为一,倘若在他步入洞天之后,毁去他的灵智,容姐岂不可以一步登天,鸠占鹊巢,登临洞天?此后也再不用在这些事上空耗心思,辗转为难?”
若阮慈是个枭雄性子,只怕当即便要大赞一声妙计,她修有太初道韵,想要掐灭情念,毁去修士灵智,并非难事,尤其此时道韵混乱,柳寄子所有精力势必都在调停道韵之上,她只要觑个空子,在洞天初生后的那一刹那,毁去柳寄子灵智,那么新生洞天自然便会依附此时仍和柳寄子合为一体,还有足够神智调理周天的阮容,也相当于让阮容拥有了洞天果位。双修道侣之中,一人陨落,另一人继承所有一切,也十分常见。这念头在她心中甫一升起,刹那间便往外扩散,仿佛这想法一举多得,还可消融兄妹三人之间的隐患,最是奇妙不过,阮慈也可借此略报了当日之仇,再给自己麾下添上一名大将。
若是换了旁人,只怕早已血染双目,择机而动,好个阮慈,毕竟是修有感应法,还是太初道韵之主,人心情念的大行家,此念方兴,当即便是警兆大起,心道,“这不是我会做的事,也不是我会想的念头。”
她对自身道途也罢,道心也好,都是明晰无比,坚定异常,且从不分析利弊,只看本心,这念头就好像油浮于水,立刻被自身发觉,连一丝余韵都不得往外扩散,反而被阮慈裹成一团,攥在手中往里一拉,顿时呈现出一条极为细软,发黑扭动的一条小小阴影,并非因果气运,仿佛是一种极其细微的维度,连阮慈都未有完全掌握,只是因她眼明手快,在联系断去以前便已开始追索,方才略露痕迹。
此时被她双眼望着,神识锁定,那阴影链条也是灵敏无比,扭动中缓缓逸散开来,便仿佛阴影似的,消融到了世间万物在虚数中投下的阴影里,阮慈皱眉道,“谦哥?”
她却是想到了阮谦离去以前,姜幼文见他和影子倾谈的画面。还有方才那所谓‘兄妹三人’的隐患,可见这阴影心中对阮谦和她们姐妹的关系还是相当看重,而阮慈自己却从未想过阮谦还会介怀柳寄子和阮容的恋情,可见这并非是从她心中滋生而出的念头余韵。
那阴影维度四下寂然,再无回音,转眼便在阮慈面前消散开去,因她不明这维度真名,便无法在此立足,也无从继续追摄,但阮慈此时已可肯定,此时的道韵风暴正是这阴影挑起,一环推着一环,其目的恐怕便是消去柳寄子神智,让阮容登临洞天。或者还有损害青华万物天的想法在内,因她计划若是成功,阮容便是得掌洞天,但也自然要比柳寄子勉强太多,新生洞天恐怕会更加动摇青华万物天内的道韵平衡,成为青华万物天坠落的最后一根稻草。
青华万物天是否毁灭,阮慈其实倒不太在意,她知道此地尚存蹊跷,如青君灌注进体的那些识忆,似乎完全是凭附体本能和她斗争,倘若有人主持,阮慈未必能赢,而太一君主把她带来这里,应当是肯定此地还有青君残余神念,这神念如今去了哪里,阮慈还不知晓,但也不执着。只是这阴影还想利用她,不论背后是否阮谦,都反而激起阮慈的脾气,冷道,“敢惹我?你等着罢。”
她却先不去追索阴影,而是将太初道韵放出,猛地投入道韵风暴之中,大肆炼化时空、交通道韵,也加入道韵博弈之中,为的却是抚平风暴,令青华万物天重回平静。
而在她观望之中,不远处柳寄子那团灵光,如今已多了阮容的荧荧光彩,这两人显然已合二为一,威能刹那间便猛增不少,在这波动摇曳的道韵之中,硬是开辟出了一方清净之地,柳寄子所持道韵,除了对抗风暴之外,还有余力在清净之地中凝聚翻腾,那点化洞天,化凡为仙的一笔,显然已在酝酿之中!
但也正在此时,当太初道韵入局以后,时之道韵、交通道韵的攻势骤然间也变得更加猛烈,仿佛要将太初道韵吞没一般,真正展示出了两大道祖的态度:他们果然不愿柳寄子突破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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