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慈提醒道,“别忘了僧雨问你要场地费的事。”
齐月婴道,“这个倒是早几日就飞剑传书告知了的。”
她将玉简附上飞剑,推窗送出,回身言道,“我等出门在外,虽说每日报平安书信,师门未必都看,但在做弟子的来说,只有过分疏懒,哪有过分殷勤的呢?”
这一语说出,阮容还可,阮慈却是不禁见贤思齐、自惭形秽,想到王真人对自己,自然比齐月婴的师父对她要好,但自己出门以后,别说请安书信,便是只言片语都未曾捎回,偶尔想起师父,也没什么好话,不仅有些惭愧起来。起身道,“明日月娘发信以前,告诉我一声,我也给紫虚天写封信去。”
回到自己房中,提笔想了一回,却是连墨都干了,也不知写什么好,只好草草书就一篇,道,“恩师在上,弟子很好,恩师好么?天录好么?英英好么?我那些仆僮从人可还听话?弟子在外见了许多新鲜事,不过师尊应该都曾见过,只是未与我说,因此我也就不说了。也有许多感悟,但师尊应该都经历过,所以一样也就不说了。”
咬着笔杆想了半日,又添了一行字,“我在无垢宗坊市买了一罐禅茶,师尊应该也喝过的,但我还是买了。无垢宗有许多变化,但月娘都在玉简中说了,师尊应该也能知道,我就不多言了,免得师尊嫌我啰嗦。”
说到这里,实在无甚可写,好歹也勉强凑了半页,便算是写得了。换了一张纸来给天录写,却是倚马千言,洋洋洒洒写了十几张纸,光是英英就问了一整页,好容易收住笔锋,将信封好,寻到齐月婴交代过了。想要回房调息,又因为这封信寄出去之后,心里便不由多了一份对回信的期待,心绪一时也是难平,回房片刻,还是忍不住去找阮容说话。
在飞舟之中,灵力随时变化,调息倒还能勉强,但却不宜修行,因此筑基修士多数不会远行,楚真人所说‘金丹之后,琴棋书画总要学会几样’,也是因此。修道人又无需睡眠,一旦出门,动辄数月,长则数百年的行程之中,总要有些喜好打发时间。否则便和阮慈这般,只能觍着脸抱着门板,探出一双眼鬼鬼祟祟地瞧着阮容动静。
阮容盘膝榻上,正是闭目养神,晾了阮慈一会,方才没好气地道,“进来罢,怎么还是这般朽木尘梁样子。”
在宋国,因没有水,并无烂泥,煮玉为饮、烹稻为食,更无扭股糖这样的吃食,说人没形没状,多数是说像那无人居住的空屋之中,倒地歪软的梁木。这在宋国是极可惜的事儿,因为梁木都要从别国运来,还要加持符咒,十分难得。阮容这遣词造句,如今非阮慈、阮谦、宋太子三人不懂,便是宋国此时,五十年已过,山清水秀,时移世易,如今的百姓哪里知道这词儿?
阮慈心中柔软,挨着阮容坐了,伏在她膝上出了好一会神,才问道,“容姐,你如今心里真是一点都不欢喜宋太子了么?”
阮容道,“你怎么就惦念着此事不放了?如此在意,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有了些甚么事儿?”
阮慈转转眼珠,笑道,“我都成亲了,哪里没有事儿呢?”
阮容还未知详细,阮慈便将自己和瞿昙越的事删减捏造了些许,说给她听了,又道,“这越公子娶了一百多个夫人,也不多我一个,能和我连上因缘,将来自然便可以与姐姐合作,我成亲时固然并非十分情愿,但因果已立,他毕竟也照拂我不少,若有机会,还是要将他引见给姐姐。”
出行在外,谁知道有没有大能暗中关注,阮慈这话说得滴水不漏,阮容听了也道,“难怪前几日月娘突然说起玄魄门的事。”
她眉头微蹙,显然不喜玄魄门作风,旋也叹道,“入道以来,只觉得修者的人伦婚姻,与我们凡人都是迥然有异,想来这也是一桩了。婚姻之约,在凡人来看,自然希望双方情投意合、长相厮守,开枝散叶,对修者来说,却仿佛只是结盟所用,婚姻双方所结因果,想来要比友朋牢靠多了,要说有什么情念牵扯其中,却是未必。有情,因缘便更加紧密,无情,因果也仍在那里。”
阮慈道,“正是如此,我有时也想,修者已处处不同于凡人,那情念最终是否也有一日将修得不同凡人,否则,凡人的情念,对修士来说,其实处处都是妨碍。对凡人来说,喜欢一个人,便是盼着能时时和他一起,一旦离开,相思之苦便很是扰人,看那诗文中记载,甚么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甚么为伊消得人憔悴,竟是连正事都能妨害。但对修士来说,一闭关便是数十数百年,而且修行之时,心湖不染纤尘,物我两忘,方能入定,若是重情之人,怎能如此?怕不是修为难以进步,终是中道陨落了?”
她对此事也是早有疑惑,因为这和情种入神、情种入命又是矛盾,孟令月身带情种,便修到了筑基期中,按王盼盼的说法,情种入神,修到元婴境界便可炼成慧剑斩断情丝,可见情种似乎也不怎么妨碍修行。
阮容笑道,“人家那多是借情言志,那些闺怨诗词,你当真是写给女儿家看的么,凡人臣子都是自比怨妇,写给帝王看的……人无情固然少见,但若是不能和欢喜的人在一起便牵挂成这样,一年要多死多少凡人呢?以我所见,尚不至此吧。”
她沉吟着道,“至于说修士之情和凡人不同,此言倒是不错,像是我和宋……”
她顿了顿,失笑道,“看来太子持净口咒时,我还是凡人,如今连真名都念诵不出了……我和他相识时都未入道,彼时情窦初开,相互爱慕,他又是宋国最好的夫婿人选,或许也是有些虚荣作祟,自然是希望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亲事不成,自然也十分失落,因情生怨,又迁怒于他,但其后各有际遇,生活都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相继入道之后,逐渐将他忘怀,此次再见,旧情已忘,只有些许余韵连绵。其实这般收场,也未必不好,便是真的两心相印、海誓山盟,又能如何,双方各有抱负,我要为阮氏报仇,他也有师门恩义,身在局中,想要脱颖而出,便自然总有许多事做,也是难得闲空,更难得凑巧。难道真能放下一切,长相厮守,甚么雄心壮志全都忘记,只活这数百年?”
两姐妹相谈,不说全然推心置腹,但也少了推诿矫饰,阮慈听着阮容语中些许伤怀,也觉颇有道理,更心虚起来——她当然也要了却阮氏因果,更要把剑还给谢姐姐,但对她而言,修行却并非只为了这两件事,想登临上境,自是因为想去上境看看。而阮氏之祸到底是因她而起,这般念头,在阮容这充满责任感的话跟前便显得有些自我。
但阮慈虽然这般想,却又也是不会改的,更不会向姐姐坦白,也不好劝姐姐略放松一些,只道,“不错,或许对我们修士来说,并无深情可言,所谓情字,最浓也不过就是希望因缘相连,彼此安好,出关时能因缘际会、相聚片晌,说到长相厮守,却无此可能,只是两心相知,便是圆满了。”
阮容也觉得她说得不错,道,“或许便是因此,修者才将婚姻之义悄然变迁,变成了另一种盟约吧。甚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几乎未有可能,便是两心相知,也不过是相知那一刻的圆满,此次相会,的确相知,可下次相会,谁知道这期间是否经历了怎样的奇遇冒险,心境又有什么变化,是否此情已尽,移情别恋,是否心中已不再以情爱为念,只投身于修行之中,专情于道……这都是谁也说不清的事,凡人一生,不过百年,修士却是千年万年,乃至寿数无穷,便是再好,看上千年或许也就厌烦了,此刻心中的惦念,又有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消失不见呢?”
她话中不知为何有了些许怅惘幽怨,却又仿佛盼望地道,“便是十分渴望,却又不能在一起,那折磨多半也就是数百年罢,久久不见,自然也就慢慢淡忘了。”
她对阮慈终究并无多少防心,不知不觉,便被套出话来,阮慈心中暗道,“看来姐姐的确惦记着一个不能在一起的人,而且这人不在门内,至少不在七星小筑之中,那便不可能是掌门了。”
她心中略安——其实便是阮容当真倾慕掌门,她也不觉得就有多么不妥,不乐见此事只是因为阮慈不喜掌门罢了。又追问道,“那容姐怎样晓得自己喜欢上太子的呢?”
阮容扫她一眼,嗤笑道,“我就说罢,你心里果然是有事了,而且未必是那越公子,只是将他做个幌子瞒着我。”阮慈能看穿她的心思,她对阮慈的狡黠性子又何尝不是了如指掌。
戳了这么一下,见妹妹把脸藏起,缩在她腿上,心中到底泛起怜惜,长指轻轻刮着她的脸颊,道,“这事我却也不能教你了,只能让你再听一遍那讨厌的话罢,等你日后经历过了,便知道不是这么简单的,该明白时,你自然就明白了。”
阮慈呢喃起来,埋怨道,“别用指甲刮我,好痒呀……”
阮容柔声道,“路还远着呢,你便假寐一会儿呢,还记不记得,以前在家的时候,你总不老实午睡,偷偷爬上来闹我,我们厮打过了,你就又是这样在我身上赖着睡着了。”
阮慈不由也笑起来,在阮容膝上揉了揉眼睛,当真打了个呵欠,闭上眼安宁了一会,又随手一指,在身上变出一床绣被,赖在阮容身上喃喃道,“容姐给我盖被子……”
阮容噗嗤一笑,将那绣被提到阮慈脖子下头,严严实实裹起来,把阮慈裹成个大肉虫子似的,在榻上一拱一拱,“就你爱娇,瞧我过几日不好生收拾你……”
说着声音渐渐弱了,又在阮慈身上缓缓拍抚起来,待阮慈呼吸转为匀净,这才无声一叹,支颐望向窗外,美眸之中,渐露些许愁绪,又蚊声说道,“有时候,我当真羡慕你……”
飞舟在空中疾驰,齐月婴站在舟头,查看四周,满面警觉,一晃便是数月过去,时日悠悠,自无垢宗出来之后,一路上平安无事,这一日法舟终于缓缓停了下来,众人都涌上舟头,赏玩周围风光,却是寒雨泽终于到了。
第141章 寒水沼泽
“到了到了,寒雨泽到了。”
“各位若要往孤舟泊的,可往南面飞个三日便是了,我这里有愿力路引,只是二十灵玉!”
“遥山坊市在哪个方向啊?此处地磁是否有些混乱?”
“这便是寒雨泽了么?”
只见浩浩大泽,将天边所见之处全都注满,放眼望去,不见山峦,好似来到汪洋大海之上,那水域却又平静异常,倒映天光,便仿佛有两处青空,上下相接,更有甚者,天空仿佛在北面陡然弯折起来,北面望去乃是一面明镜,倒影着来处风光,仔细看去,才知是水面竟然在此流向天边,直入云霄,水面平静无波,若非筑基修士已有一定眼力,竟难以辨别这承天接地的水镜究竟是从何处起,又往何处去。只有那晶莹蓝天、如絮云朵在四面八方铺陈开来。在这水天之间,唯一的异物便是半空中一艘艘舟船,还有那舟船停泊的浮空码头。就像是一粒粒芝麻聚在米粒之旁,而舟头众人,便好似芝麻上的尘埃。
上清门众人,便是在那码头附近等待停泊,更赏玩着绝境风光,自从半月以前,法舟便已飞入水域之中,此番出行,几乎都是沿河而走,虽然河水涛涛,不乏宽阔之处,但因飞舟飞得很高,还是能看到两岸风光,半月以前开始,便算是驶入湖中,往左右都再看不见岸边,阮慈当时还好奇问过齐月婴,这般该如何寻路,得知飞舟可以按地磁之力辨明方向,此时到了寒雨泽外的浮空码头,才知道原来各处绝地,都是自有讲究。
齐月婴此次出门,携来人口众多,身侧那驾舟仆从也乘势就道,“此处虽然无甚出产,但却自然成为一个浮空坊市码头,便是因为到了这一处,因接近中央洲极北,地磁之力已有些许纷乱,四周又无参照,只有如镜水域,久而久之,自然生成迷途瘴气,修士若是独自飞行,水天之中,只有自己和倒影,很容易便不辨方向,甚至被那倒影迷乱心神,坠入天然幻境之中,甚至无法施法,落入水中。”
这码头浮于高空之中,距离大泽甚远,齐月婴往前飞去,在树立起那如镜水壁之中招出一股,只听得咯吱之声,不绝于耳,那一股探出水柱,立刻被冻结成冰棍,众人都不由啧啧称奇,那老仆笑道,“这寒雨泽,又叫寒水泽,只是极北之地寒水甚多,寒水泽也有许多,之后修士才逐渐改名而已。不过此泽依旧是极北之地最大的寒水湖,此地的寒水之精质量也是上乘。便是这寻常寒水,若能装上一壶带到那些火行之地,也能卖出高价,不少商队便是专做两地之间的买卖,在火行之地卖寒水,在极北之地卖煤精石。”
虽然修士不惧寒暑,但此地天气的确已经十分寒冷,阮慈童心偶发,将法衫衣领和袖口都幻出了毛皮,还在耳上套了两个白绒护耳,呵出一口白气,笑道,“这寒水在湖中为水,离水成冰,问,水冷还是空中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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