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疑问都有了解答,阮慈心中从无一刻像是这般明晰清楚,她缓缓道,“若是那些无人庇佑的大天,也有轨迹交错,最终相撞的,只是其中未必有生灵繁衍,而你也并不会多过留意。”
她随手一指远方,“你瞧那处,两个极大的光晕,便是四座大天先后撞到了一处,而星光中毫无灵炁,这大天不是尚未繁衍生灵,便是生灵已经全数湮灭。对我们来说,便没有什么在乎的价值。”
胡不忘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在那万千星海中果然找到了阮慈所言的星象,不由得心醉神迷,久久才道,“原来宇宙是这般广大,又……又蕴藏了这样多的奥秘,有这般多的奇景。”
阮慈微微一笑,“万年之内,我们和大玉周天也要成为别人眼中的奇景了。”
一时又想起了在阿育王境遇到的明潮,脱口道,“难怪,我们说是琅嬛周天来客,明潮的表情那般古怪,想来他也早已听说了什么了。是了,他是风之道祖亲传,又怎能不听说些许风声。”
提到明潮,宇宙中不知何处突地刮起一阵罡风,向阮慈两人袭来,胡不忘吓得一颤,但那风到了两人近前,却又化为温煦,拂过两人神魂,犹如调皮的抚触,阮慈暗道,“风之道祖……他在与我打招呼。”
她此时身处旧日,只余神魂立于宇宙之中,但却的确是这未来道祖第一次在虚空宇宙现身,万千星海中,不知有多少目光注视,多少力量暗中较量,阮慈却是夷然无惧,坦然相对。对胡不忘道,“我们和大玉周天都是洞阳道祖庇护之下的大天,道祖道韵,无所不在,便是我们的星轨天然便要交错,洞阳道祖也有许多办法可以让我们互相远离,此时的景象,只能说明一点,不忘,你知道是什么吗?”
胡不忘神色缓缓凝固,望向阮慈,许久方才低声道,“两大周天星轨交错……是……是洞阳道祖有意为之?”
“至少这个结果,符合洞阳道祖的意志。”阮慈道,“他想要周天相撞,争夺气运,便好比南鄞洲和中央洲陆相撞一般,星轨交错,若没有一方周天的气根如同南鄞洲一般,被完全斩断,星轨是不会分开的。其实便是获胜,赢家也是损失惨重,周天气运要受到极大影响。”
“那……那若是输了呢?”胡不忘颤声问。
阮慈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你是念兽,你怎么不明白呢?”
若是输了,琅嬛周天便会和南鄞洲一般,气运颓唐、万劫不复,所有修士的法力都不能寸进,灵炁消耗再无补充,若没有死在周天相撞带来的种种浩劫之中,也会坠凡而死,便是侥幸逃脱,境界也终生无法提升,无非是苟延残喘,晚些去死罢了!
胡不忘久久没有说话,凝视着前方那灿烂无极的星海,她才刚刚见识到这宇宙瑰丽神秘的一面,却又立刻发觉,如此绚烂的世界,原来也如此残忍,便是琅嬛周天,便是强盛无匹的中央洲陆,也无法和道祖抗衡。在那万年之后,两大周天相撞,所有人都不会再有将来,而自亘古以来,无数修士竟没有机会修行天星术,望一眼真实星空,知晓自己的命运。
连命运都无法知晓,连真实都不曾得见!
这一刻,心中所有幽怨狠毒,那些酝酿而出的无法自制的报复之念,仿佛都被胡不忘心中的不甘压下,她轻轻说道,“怎么可以这样!”
我不服!
怎么可以这样!
心中那初生之念虽是弱小,却仿佛雷霆划过夜空,辟开一道白痕,虽然只是瞬间便被恨念压制吞噬,但胡不忘不知不觉之间,仍是泪流满面,哽咽道,“我不想这样。”
阮慈道,“和你这样不服的人,还有许多,许多许多……”
她不觉想到了镇守虚数的蜘蛛上使,想到了楚真人、谢燕还,想到了北幽洲的残魂,想到了他的的那句话,“我对不起师父,可我不后悔……”
是呀,和胡不忘这样不服的人,还有许多许多,数不胜数,不知在自己的时间,自己的道途中,又做了怎样的选择。而这一切全因为她在虚数中掀起风暴,将思潮改变,从亘古至今,琅嬛周天的修士,心中便从不敬畏,难有盲从!
“你觉得谁是南鄞洲最大的敌人?”阮慈问胡不忘,“是斩断气根的我,还是中央洲陆的宗门,还是主持大局的清妙夫人?”
不等胡不忘回答,她又说道,“你知道么,修士心中,对周天道祖本该是敬畏服从,就像是那些生活在岳隐内景天地中的凡人一般,不论其多么愚蠢恶毒,但对所谓仙师,也是绝对的敬慕,仰他人鼻息而存,自然而然,便会对奉其意志行事……他们心中,没有对主人的反抗和不服。”
“像是我们要撞上的大玉周天,便从不会质疑道祖的决定,上下一心,为万年后的战事准备。道祖希望两天相撞,他们便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成为活下来的一方。他们不会去思索这个决定是否合理,是否公平,没有‘怎么可以这样’,道祖一念,便是天意难违,只有顺天而为,没有倒行逆施。”
“你以为,这样的思维合理吗?”
胡不忘面现挣扎,阮慈望着她笑了笑,“你心中有一点小小的声音,觉得太不合理,你很不服,可那些别人的识忆,却觉得这就是天经地义,南鄞洲众修士都十分敬慕崇拜道祖,是么?”
“……不错,这……这是因为什么?”胡不忘似已有些明白过来,“难道南鄞洲修士天然便和大玉修士一样,不会反抗道祖,因为……”
“因为南鄞洲的护洲大阵,虚实一体,令南鄞洲虚数不受侵染,躲过了这席卷周天古往今来的情念浪潮,”阮慈斩钉截铁地道,“也让南鄞洲成为中央洲陆必欲除之而后快的道敌!”
不服的人,怎样看待服从的人?解脱的奴隶,怎样看待情愿的奴隶?倘若无法改变其情念思潮,便消灭他们的存在,令南鄞洲陆沉瓦解,再不复存,所有思潮随护洲大阵一同埋葬,用血肉铸就服从的坟墓!纵使生灵涂炭,中央洲陆也不曾看在眼里,他们本就野性难驯,本就残忍异常,本就不服!
只是一念之差,成就无量悲惨无量劫,阮慈问胡不忘,“你知道,是谁掀起周天虚数之中,那大不敬的不服之念么?”
胡不忘双唇颤抖,热泪长流,喃喃道,“是你……是你……你生就不服,你……你激起了我的不服,你的情念感染了我,还有阿闵、阿华……”
“不错,我就是南鄞洲陆沉肇始。”阮慈深深注视着胡不忘,轻声问道,“不忘,你恨我吗?”
不知为何,胡不忘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往回飞向通道之中,阮慈望着她的背影,不由无奈一笑,暗想道,“从前我还觉得谢姐姐实在残忍,她要破天而去,连累三国七百年无语,如今我才知道,原来不知不觉,因我一念,已是灭绝了一洲之地。”
但如今她也已不再是从前的阮慈了,阮慈没入通道之中,转眼间回到了那行将毁灭的南鄞洲上空,妙目望去,天舟已是没入云层,往虚数潜航而去,只有声声清鸣,像是道别,又仿佛再约再见,胡不忘在远处凝视着她,阮慈招手道,“过来,我们回去了。”
她将手一松,原本被掐住的真灵碎片顿时没入体内,刹那间眼前飞沙走石、风云递嬗,南鄞洲其后数百年内逐渐破灭,残余生灵辗转就死,徐真人、清辉真人联袂离去,乃至念兽出生……数千年的光影,在眼前浓缩成极快的画面,不过是霎时,便又回到了那小屋之中,十数年仿若一梦,王真人抱着她还在轻轻拍哄,见她睁眼,笑道,“醒了?你做了好长一个梦!”
第266章 众人齐聚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阮慈在梦中度过了十数年的光阴,可这小屋中烛影摇红、蜡泪未干,王胜遇那稀世容颜依旧犹如往昔,只是阮慈心中却仿佛多了十数年光阴隔成的丘壑,那爱欲纠缠的情念缓了片刻方才袭来,她在南鄞洲那十余年内,固然也有思念王真人之时,但南鄞洲之变波澜壮阔,感悟极多,难以分心,此时别后,便知为何大多道侣最终都是渐行渐远,情难起时,任是多么滔天,最终仍要归于平淡。再是深情厚爱,又哪敌得过数十、数百年的分离?这份生疏此时只是一道小小沟壑,一跃而过,倘若真成为天堑般的隔阂,又该要有多大的执著才能将沟壑填平,情起时无人可挡,但要在那无尽时光中永远浓郁下去,却需要两人共同的痴念,方能成就。
于她此刻而言,却还不到思虑这些的时候,不过十余年功夫,阮慈往日闭关动辄百年,也不见她对王真人就少了几分亲近,只是此时两人不再是往日师徒,又要亲近了许多,稍微生疏一丝,便有所察觉而已。阮慈片刻便回复过来,环着王真人笑道,“是呀,做了个长梦,我在梦里可想你了,你呢,想我了没有?”
王真人道,“你这人真会顺嘴胡说,既是梦中,如何会想我?你是梦主,若真想着我,便自然有一个我的化身来和你相见,又怎会思念梦外的人呢?”
阮慈听他这一说,猛然也是想道:“是了,恩师从未说过自己有没有来过南鄞洲,他那时虽然是金丹修为,但灭洲之战也未必都是元婴修士前来,跟来增长见识也是有的。来或不来,都合乎情理,这么说,倘若我当时想见他,或许便能见到了?又或者缘份未到?我在南鄞洲待了十几年,除了谢姐姐之外,可也未曾见过什么中央洲的修士。”
她一时不由大是懊悔,不仅是因为错过了见一见王真人的机会,也是难以印证心中的猜想,出了半日神,还是问道,“你以前来过这里没有?可知道这里从前是什么所在么?”
王真人听得她问,思索片刻,面露惘然,摇头道,“是否曾经来此,我不记得了,或许不曾罢,否则此地对我应留有余恨,便是那念兽也会更憎恨我一些。”
他对阮慈的变化并非毫无所觉,将她颊边碎发理顺,问道,“它伤了你么?”
阮慈摇头道,“没有,但我不知它现在是怎样想,或许回到这里,它的想法又有了变化。”胡不忘本体还在此处,和她一起回到过去的只是神魂,其本体中杂念、怨气更重,神魂回体以后,或许会受到本体影响,再度燃起恨意。不过她的‘大不敬’之念已被阮慈点燃,想来是要有一番心念交战了。
将这十数年的一番历险对王真人脱略交代一番,阮慈又提起《宇宙星术》,“倒是乘此机会,修行小成。”
她并未说起两大周天相撞之事,因中央洲陆似有默契,对元婴以下修士封锁此事,王谢二人在成就元婴以前都是一无所知,想来其中定有讲究。此时由阮慈来告知王真人,若其之后回归过去,便会对太多时空因果产生影响,此时亦是方知王真人为什么对自己总是含糊其辞,真正是‘还未到你知晓的时候’。
此时想来,黄掌柜在虚数中让她消弥谢燕还的大不敬之念,那个时点,便正是王、谢二人得知周天大劫的时点,谢燕还心中滋长的大不敬之念,已是沸反盈天、翻滚如煮,其后破门而出,真灵投棺离去等等,无不始于那一刻的激愤。而阮慈的命运,又在无形间由自己安排妥当,倘若无她那一剑,谢燕还会不会产生破空而去的念头呢?此中因果,太过微妙复杂,已是不能细思,只待回山请教恩师了。
想要离开此地,除却等待援兵之外,还可将此地禁制略加破除,或者是稍微掌握,便可悄然脱身而出,将等候在禁制之外的那名大玉修士除去,也是一个办法。因胡不忘也知晓了周天大劫隐秘,且如今心意难测,阮慈倒不欲再等待下去了,和王真人说到最后,便道,“若我猜的不错,这里便是昙华宗山门残余,也是南鄞洲气运主干所在之处,这里应当的确有一条通往周天本源的根系。因此残余的少许气运这才自动繁衍出天然禁制,将此地护住。因此地甚是要紧,而且白衣菩萨乃是坠凡而死,此地坠凡规则很是强盛,是以这禁制便自带坠凡神通——这也不假,凡人肯定是无法突破禁制,进入气根。”
凡是幻术,言中真实必有反馈,随她话声,周围景色一阵波澜翻动,仿佛现出了另一重影像,而阮、王二人也感到法力在缓缓回流,这正是禁制对他们已放松约束的表现。王真人道,“你在南鄞洲汲取了海量气运,且放出一缕,试着与此地呼应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