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慈自然客随主便,见朱羽子将手轻轻一挥,大殿内白雾浓浓淡淡,再散去时,便有一尊玉像,立于大殿深处,重重帷幔之后,朱羽子从三生池中徐徐步出,领着僧秀向前行去,来到玉像之前,那处排列了数行蒲团,朱羽子领了首座,僧秀在第二排寻了一个,似乎也并非随意,阮慈见了,心中一动,暗道,“看来太一君主过去将来所收弟子,在此处都有位次,不过如今只有朱羽子和僧秀归位而已。”
祭拜道祖师尊,太一宫自有一套仪轨,二人行礼如仪,神情慎重,先拜又舞,动作中带有古朴洪荒韵味。一举一动,似乎都招引了虚空中某一点莫名之物,往玉像之上汇聚,阮慈若有所悟,原来并非太一君主要拿捏派头,而是非如此无法引渡其灵机在洞阳道域之中现身。想来水祖也是如此,非经昔年鲛人的祭祖大典,亦是无法在琅嬛周天凝聚化身。
舞而蹈之,歌而颂之,朱羽子现出仙鹤真身,在空中翩翩起舞,而僧秀口中歌声则含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令道宫中的时光之力都在轻轻颤抖,那玉像面色越来越生动,当祷文吟诵完毕,几如真人一般,朱羽子变回人身,叩首道,“请师尊现身!”
随她话声,三生池水化为薄雾,洒向玉像,那玉像仿若得了血脉,终于化作生人,从神坛上步下,颔首道,“你等辛苦了。”
二人乍见恩师,都是又惊又喜,满面孺慕亲近,虽然初次相见,但拳拳孝心却是发自天然。阮慈在旁见了,心道,“看来宝芝行众人,应当也没见过道祖真身。凡是修持这条大道的修士,见到道祖,天然便会滋生出亲近之意。倘若洞阳有化身在周天内,宝芝行是绝不可能保持中立的。”
正想到此处,只见太一君主看来一眼,似笑非笑,便仿若每回穿渡时空,念诵《阴君意还丹歌注》时,所见神色一般。掂量中带了些打趣,仿若是见到亲近后辈一般,阮慈不由也回以微笑,心中却不因此便放下戒备,太一君主似乎是看穿她的想法,点头笑道,“不错,洞阳是强取,我是柔夺,总是瞄准了你将要凝结的道祖果位,我们这些道祖,没几个好东西。”
凡是道祖,说话反而极为简洁明了,绝不故弄玄虚,太一君主只是一言便道破如今局势,阮慈成长中不知受了多少道祖的帮助,如涅盘道祖、青君、时祖都有出手,但其目的却未必单纯。洞阳道祖想要灭杀她,只是因为她没有洞阳道韵,无法成为其合第三道的替身,洞阳道祖很难褫夺太初道果。但涅盘、青君,却都和她有深厚因果联系,在恰当的时机,其可以更改过去,令阮慈成为她们的转世之身,从而顺理成章地褫夺太初道果,到了那时,很难说阮慈会完全失去自我,但却会被原身融合,所有自我都成为青君或涅盘的一段经历。便仿佛是化身历练一般,化身自然是真的,但却绝非主体。
这等计划,也瞒不过人,一开始几位道祖就都在为此伏笔,太一君主更是在阮慈成就元婴以前,潜入三生池底时,便已经明确告知来龙去脉,行事也算是光明磊落。其定然和青君有一段前缘,或许相助青君,便是太一君主成道超脱必做之事,因此阮慈想要时光之力相助,便必须要承认自己为青君转世的身份。僧秀发问,不过是继续施压而已,阮慈问道,“我在成婴时已然杀灭了所有青君阮慈,时祖如何还和我商谈此事呢?”
太一君主看她一眼,似是觉得她这问题有些愚蠢,淡笑道,“过去并非不可更改。”
时间川流虽然被封锁,但那也只是外人道韵难近,时祖想要更改过去,自然比其余道祖容易。阮慈笑道,“原来道祖封锁时间川流,出自私心?”
太一君主唇边笑意逐渐扩大,他虽在逼迫阮慈放弃独立自我,但却似乎也很欣赏她,望着她的表情便如同阮慈望着英英一般,慈爱道,“你原来在此等着我,尚未证道,已略知道祖之间是如何攻伐。不过终究过于幼稚,见识还是短了些。”
阮慈只恨无人引路,不论太一君主所说是真是假,是否存在误导,只要信息足够丰富,对她都是启发。闻言忙打蛇随棍上,露出可爱娇憨之色,撒娇道,“我不过是未来道祖,又没有什么道祖姐姐,也不曾随在永恒道主身边。修道迄今不过千年,在道祖这般存在之中,自然是弱小无知,倘若时祖不教我,我哪敢择选将来呢?”
太一君主对她的小小诡计似是了然于胸,但依旧纵宠,欣然笑道,“你也算是见识过旧日宇宙的道争了,难道还不够么?”
阮慈道,“我所见的,似乎是道争的最后阶段,且那毕竟是旧日宇宙的事了,本方宇宙的道争似乎更加柔和,这是因为宇宙失衡之故么?”
时祖微微点头,叹道,“你所言的确有些见地,涅盘记忆中最后那段惨烈的道争,在本方宇宙中少有上演,除却宇宙失衡的关系,还有一点,便是本方宇宙如今无有生之道祖,无法治愈宇宙伤痕。”
他果然对阮慈十分宠爱,并无丝毫拿捏,便抛出秘闻,问道,“你可知阴阳五行道祖合道时,为何一定要带走涅盘道祖?”
阮慈微微一惊,心道,“时祖果然大胆,竟连永恒道主的舌根都敢嚼!”
面上却自然是作洗耳恭听状,太一君主微微一笑,也不和她计较,解开谜底,“那便是因为只要有涅盘道祖存在,旧日宇宙便永远不会毁灭,也正是由于涅盘大道的这一特性,旧日宇宙的道争惨烈无比,几乎无有片刻停顿,那绝非是你想象中的乐土,恰恰相反,旧日宇宙的凡人与修士,要比本方宇宙更凄惨得多。”
说着,便缓缓将自己的身世,一一道来……
第387章 轮回诅咒
倘若宇宙大道失衡,万千生灵难以为继,那么宇宙将会如何?
倘若是在本方宇宙,便只有毁灭一途,因本方宇宙和生发兴旺有关的所有大道,道祖均已陨落,如若生之道祖在位,每当宇宙失衡,便可为其注入生机,自然会绝处逢生——但有时生发兴旺类道祖的陨落,也是宇宙失衡的表现。此二势互相依存,有时此因彼果,有时彼因此果。但在旧日宇宙,涅盘道祖成道以后,便永无这般烦恼,因其大道为涅盘,无有一人可以真正杀死涅盘道祖,便是修行毁灭类大道的道祖,其成道也要在宇宙毁灭后的刹那,而旧日宇宙因有涅盘道祖存在,永远不会真正毁灭,也就无有毁灭类道祖可以存世。
也是因此,旧日宇宙的道争,要比本方宇宙更残酷无数倍,道祖们永远不必担心宇宙失衡,或是道争过甚,将宇宙本源耗尽,乃至破灭。当宇宙被消耗到某一界限,便会进入涅盘轮回,重新焕发生机,涅盘道祖也会因此变得更加强大,而其余道祖在短暂的虚无过后,一样也会重获新生。如此生生不息,听来固然是令人心向往之,但阮慈如今已非当年的无知少女,她很快明白不必顾忌后果,对于道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天地便如同是道祖的玩具,在不断的破碎,而万千生灵不断从生到死,除却那些生活在永恒道城的幸运儿之外,其余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往往降世不足数十年便因周天破灭而亡,投入轮回之中,又前往新生周天中去。倘若生生世世,都转成凡人,那倒也是无妨,凡人的一生不过数十年,何其短暂,周天的一个波折,对凡人来说都是难以想象的长度,哪怕是破灭在即,距离完全崩碎也会有数百年时间,对他们来说便是平顺安宁的一生。”
此时已是新生宇宙,旧日宇宙的回忆难以投入实数之中,幻化画面,太一君主只有口述,他回忆前尘时语气淡然,但却让僧秀听得悚然动容,“但对修士来说,其寿命原本久长,且入道以后,会逐渐觉醒累世记忆,一旦明了来去,便是永远摆脱不了的地狱轮回。合道几乎无望,却也不得解脱,陨落之后,真灵身不由己,还会投入轮回之中,下次觉醒记忆时,便又是无穷无尽的痛苦回忆。其生其死,受那所有颠沛流离、挣扎求存的苦痛,只是为了两个字——道争。”
“我便是在旧日宇宙轮回了数十万次的真灵投生,生于将要破碎的周天之中,在周天完全破灭以前,侥幸修到筑基,又跌落进空间裂缝之中,巧而又巧地来到永恒道城之中,但好在我已有根基,而且从未在永恒道城内轮回,并未沦为涅盘道兵。又正逢阴阳五行道祖拜访涅盘道祖,得他赐予机缘。从此修行大道,在阴阳五行道祖携我离开以前,我已修到洞天,尽数想起前尘,这数十万次轮回之中,除却轮回入畜牲道的那么寥寥数千次,其余每一次我几乎都能开启灵脉,晋入修行之境,但也毫无例外,都因道争殃及,不论修为高低,最终全死在了争斗之中。”
倘若一个人不断开启新的道途,最终却都是类似的结果,这其实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数十万次重新开始,最终都是不由自主的结局,只是想想也让人不寒而栗。本方宇宙的修士只有一世,倘若能有重来的机会,自然以为是极为宝贵,但对旧日宇宙的生灵来说,却是极为疲倦的重复,明了自己的命运,却无有改易的可能,甚至连结束这种折磨的机会都没有,想来自然是另一种极端的可怕。阮慈想了一会,也是不寒而栗,她倒是宁愿如今这般,只活一次,纵有遗憾,但也因此更显得每一时刻都是如此珍贵。
朱羽子和僧秀似乎也做此想,僧秀深受琅嬛周天思潮浸染,忍不住说道,“难道竟没有修士想要反抗这般的命运么?”
太一君主淡然道,“真灵,不过是道祖之争的棋子而已。而且旧日宇宙并无虚数中诸多大道的道祖,道祖并不能操纵思潮,除了永恒道城之中,那些永远在道城内轮回,沉醉于道韵之中,已然无有自身好恶的道兵之外,其余道域之中的修士,一旦明了此事之后,自然便会陷入绝望之中,心生反抗之念者绝不止一个,但道祖之下,皆为众生,想要反抗一个道祖已是这般不易,你还有我等暗中相助,旧日宇宙的生灵,要面对的却是几乎所有道祖形成的大势。”
阮慈忍不住问道,“不论如何,势必也有人想要改易这般的局面——这等相争惨烈的局面,表面上看来是涅盘道祖合道,但实则却是宇宙瑕疵吧?涅盘大道过于强大,又有涅盘道祖先天合道……阴阳五行道祖将涅盘道祖带离旧日宇宙,便是为了磨平旧日宇宙的宇宙瑕疵么?”
太一君主颔首道,“阴阳五行道祖,便是旧日宇宙的缔造者选中栽培的棋子之一,凡是永恒道主,无不想方设法地完善自身宇宙。弥补宇宙瑕疵,翻越宇宙藩篱,他们会用许多办法来筛选宇宙中的道种……”
他顿了一顿,轻声说,“譬如,将生之大道粉碎之后,投入宇宙之中,点化众生,让这些所有机缘者经过万世气运沉浮,最终选出为他弥补宇宙瑕疵的那一人。此人有永恒道主眷顾,成就的大道果位定然非同凡响,甚至资质更出众者,还可和阴阳五行道祖一般,乘势缔造属于自己的宇宙,自身也成为永恒道主。”
又道,“不过阴阳五行道祖也是多次轮回,积攒甚深,方才有那样的机会,在本方宇宙,弥补宇宙瑕疵之后,能够得正大道果位,已是很不错的结果了。”
他的话几乎已经不能说是暗示,便连僧秀都明白太一君主的意思,阮慈更是半晌方才说道,“原来青君陨落,是遵奉上意,自行了断?”
至于那弥补宇宙瑕疵,得永恒道主眷顾,成就的大道果位不同凡响的人,说的又是谁,那便更不用说了。
太一君主摇头道,“自我了断违背生之大道道义,但青君的确一手策划了自身的陨落,便如同涅盘道祖扶助阴阳五行道祖一般,过往的记忆过于庞杂,又或是她已经离开了旧日宇宙的缘故,她已不记得了,阴阳五行道祖斩她成就永恒道主果位,将她带离旧日宇宙,本就是她自身的意愿。又或者说,本就是旧日宇宙意志的体现。她离去之后,旧日宇宙方才有陨落的可能,如今旧日宇宙是否依旧存在,还是两说,倘若道祖还如同此前一般,争斗得无休无止,或许早已陨落,只有那些修行毁灭大道的洞天,或有一二把握机会,成就道祖果位了吧。”
阮慈不由好奇道,“永恒道主可以重启宇宙,再度开天,既然宇宙意志属意涅盘道祖离开,为何永恒道主不亲自动手重启宇宙呢?”
太一君主微笑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呢?或许我等离去之后,待宇宙自然毁灭,诞生出最善杀伐的毁灭大道道祖之后,永恒道主便重启宇宙,再开轮回,而他已多了一名臂助,在那属于永恒道主的博弈之中,或许占了一丝上风呢?”
万千人的悲欢离合,无助挣扎,亘古以来无穷的折磨,也可能不过是永恒道主的一招落子而已!
这旧日宇宙秘闻,听得朱羽子和僧秀如痴如醉,阮慈却是深感道争严酷,心中如冰雪般冷静透彻,她轻声道,“便是永恒道主,恐怕也有因果要偿还,涅盘道祖昔日扶助阴阳五行道祖,恐怕也是因为自己不离开旧日宇宙,便永远无法再合第二道。这太初果位,难道不是阴阳五行道祖为她所留的第二条大道么?我……我并未杀灭涅盘阮慈啊,时祖你……难道连阴阳五行道祖的布局都敢搅和么?”
其实当日她进阶元婴,灭杀那无穷可能时,心中也有过疑惑,因她杀灭的所有可能中,并无身为涅盘应身,修行涅盘大道的自己,但按她和涅盘道祖的因缘,这又是必然存在的可能。当时还以为和涅盘道祖并未彻底融入本方宇宙有关,如今看来,这般可能没有出现,或许乃是因为这条路才是本方宇宙之主期望的未来,阮慈根本无法杀灭的,也就未曾出现。而太一君主不可能连这一点都没有参透,他竟敢和本方宇宙之主作对?
太一君主坦然道,“阴阳五行道祖只需要偿还因果而已,只要青君复生,自可为涅盘道祖再造法体,助她合道。又可圆我的因果,如此一举多得,还能弥补宇宙瑕疵,阴阳五行道祖又为何会反对呢?”
他所设计的这条路,堂堂皇皇,较洞阳道祖剑走偏锋,不知又要讨巧了多少。阮慈一时无法回答,心头百念纷沓,半晌才叹道,“我自以为洞阳乃是压迫我的人,如今我才知道,原来物极必反,或许洞阳才是那真正最有反骨的道祖,他心中有真正的‘大不敬’,连阴阳五行道祖,都未曾放在眼中。”
话音刚落,太一君主面色骤变,阮慈只觉足底地气之中,骤然蒸腾起一股极其熟悉的道韵,心中也是微微一震,暗道,“洞阳道祖!他果然正在潜伏,我这里对他稍一认可,他察觉到一丝破绽,便顿时无孔不入,侵入了进来!”
第388章 阮慈之志
此处究竟是琅嬛周天,乃是洞阳道祖道域所在,洞阳道韵一起,便是大势煌煌,便连时之道韵也无法与之抗衡,太一君主的面容飞快地模糊起来,很快又变回了殿中玉像,阮慈周身景色正在飞快地后退,重新笼入云雾之中,随后那小院荒景悄然呈现,转瞬间便回退到了时之瘴疠的模样,三生池水潺潺倒流,最后仅剩一丝道韵,没入四周荡漾的时间之力中去,再也难寻痕迹。此处又成了太微门和无垢宗大战以前的寻常山林幽景,阮慈如今方知道祖手段,便是洞阳道祖,除非抽走琅嬛周天内的时间法则,让其永远凝固在时光之中,不能往前流动,否则也无法完全摒除时间之力的影响,想要抓住太一君主的首尾,何其难哉?
这时间道韵的运用,实在妙至毫巅,阮慈心中也是大有感悟,对太初道韵的运使仿佛都多了一丝心得,她引来太初道韵护持自身,并不逃遁,只是静静望着眼前那模糊黑影,从天地中四面八方招引气势,逐渐成形,现出一名面容平凡,气质阴郁的青年男子。这也是她第一次与洞阳道祖当面,洞阳道祖每每亮相,长相似乎都和之前不同,但这却非阮慈所能知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