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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寒霜的关系实在算不上和睦,甚至可以用剑拔弩张来形容,
但不得不承认,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我。
寒霜说的没错,我的确从来不肯相信先生的死讯,
如此这般,也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的逃避而已。
我抬起头,顺着寒霜的目光看到廊中那幅精心装裱的山水画
——出自言公子的,价值千金的墨宝。
那幅画中有重山苍遒,层峦蔽日,
云水迷蒙间,有一白衣飘然的背影若隐若现,仿若谪仙。
如今世家贵族皆推崇言公子画作如珍宝,亦都知道言公子总要在画中添上一笔缥缈背影。
有人说这背影便是言公子本人,亦有人说这是他梦中所遇仙者,众说纷纭,不一而足。
但我知道那抹身影不是什么公子也不是什么仙人,
他只是我的先生,是我藏在心上许多年的先生。
从前先生教我作画时,总说我画中独具灵气,颇有风骨,若勤加练习假以时日定能自成一派,
如今先生所言终于成真。
在北地芜城的两年里,我表面扮演着温和纯善的郡主,暗地里却借着“言公子”的假身份沽名钓誉,
所求的不是世人的推崇与赞美,我只是想要借着这些流落到各处的画作告诉先生,当年那个任性狂妄的寒露还在念着他。
我碍于身份束缚,无法大张旗鼓地去寻找一个“已死”的男子,
但若先生如今还愿见我,借着画中线索,我也一定能再次找到他。
可我在这如囚笼般的西平王府等了整整两年,终究还是没能等到先生的任何消息。
有的时候我也忍不住的怀疑,先生究竟是仍不愿见我,还是他真的早已如传言一般死去了。
每每不敢再继续想下去,我便总是自欺欺人的维持现状,
可我也知道现状就如一潭死水,循环至死,也不过是让我愈加消沉狼狈,弥足深陷。
寒霜说的对,我的确只是在折磨自己而已。
我收回流连在画上的目光,转回身时,寒霜已踏上台阶,走入廊下,
她将手中折伞递给我,那双总是平静淡然的眼眸中似有情绪翻涌,
“皇都城郊祁阳县...
姐姐若还想见到尹忘言,便去此处一寻...”
言毕,她却又有些无谓地笑了笑,
“道听途说来的消息而已,
姐姐若不信,抑或不敢,那便罢了。”
“.......”
我怔怔然接过折伞,耳边风雨被隔于伞外,只剩下寒霜平静的声音一遍遍回响在脑海。
我寻了那么多年先生的下落,如今却被她这样轻易地一语道破。
我知道寒霜不可轻信,可事关先生所在,我便无法冷静自持,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许是被雨淋了太久,又许是心绪起伏太过,我听见自己用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问她,
“你到底想求什么?”
我从来看不透寒霜,也不知道她如何得知先生下落,但我知道有所为必然有所求。
我现在所拥有的不过是这尊贵而无趣的郡主身份,
若她想要,我不在意抛下一切,
只要真的还能找到先生。
寒霜闻言却是笑了,她伸手掸了掸自己系在腰间的旧络子,抬头时面上仍是一派的风轻云淡,
“我的姐姐...还是那么天真,
我若真想要你这身份,姐姐以为自己这些年...还能将这郡主当得如此安稳么?
至于我想求的...”
她沉默了一瞬,继而伸手抚上廊中精致装裱的那副山水画,
转过头去似在细细欣赏,让我看不清她的神色,
“我素来倾慕言公子,不知姐姐可否替我为她...求一幅画?”
“不画山水,不画花鸟,更不必画什么谪仙,
只画我便好。”
.......
说实话,我实在想不到寒霜竟只提出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要求,
她分明是知道我就是那个“言公子”。
可她的缘由与我无关,只要能找到先生,她说的话我都会照做。
这种尊贵如金丝雀的日子我早就过得厌烦疲倦,
除却先生以外我无所依恋,所以即便寒霜是在骗我,我也得亲自回一趟皇都。
......
祠堂罚跪后我又病了一场,待身体好得七七八八,我便打点行李准备离开。
临行前,我花了几日的时间为寒霜画了肖像,
她接过那画时用双手捧着,看起来倒真的颇为珍惜一般。
我并不在意她要将这画如何处置,亦不愿多想,只在了却此事后便背了包袱预备轻装简行。
寒霜曾承诺过不必顾虑父亲那边,我出
', ' ')('府时便果然无人阻拦,
身后没有那些烦人的丫鬟看管跟随,我迈步跨出台阶时,心里只有说不出的轻松。
我对这里没有丝毫的留恋,
可这阖府上下千百号人,唯有与我一直敌对的寒霜站在了门口,似是在为我送行。
“姐姐,可还会回来?”
她忽而笑着问我,手指一直抚弄着腰上那个褪了色的旧络子。
我没有答她,只沉默着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出发。
马蹄掀起飞扬的尘土,我忍不住掀开车帘,望见那抹浅绿色的身影仍伫立在原地,只是在我的视线里不断缩小,模糊。
恍然间,我想起来许多许多年前,在我们都还小的时候,我也曾把自己爱吃的点心分她一半,帮她赶跑那些因她出身而欺负她的孩子,还牵着她的小手偷偷溜到街市上去看过夜灯。
那时她总是有些娇怯地跟在我身后,乖乖软软地笑着叫我姐姐。
可惜年岁终究还是让我们渐渐疏远,她越来越落落大方,讨得所有人欢心,
而我却越来越蛮横霸道,恶名在外。
不是我不想做个讨人喜欢的好姑娘,
只是无论我怎样努力表现,旁人眼里看到的也只有寒霜而已。
.......
视线中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我放
下车帘,将头靠在车窗上。
马车连日的颠簸令我的头脑昏昏沉沉,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恍恍惚惚又映起在皇都那些荒唐放肆的岁月。
那时我年纪尚小,任性又暴躁,总是不甘心被寒霜那样压过一头,
明明我才是西平王的嫡女,明明我才是御赐亲封的郡主。
可寒霜她那样轻而易举地夺走了我身边玩伴,夺走了我几乎所有的关注,
不知从何时起,我的身边只剩了她,
所以我不得不和她比,和她斗,
可我终究还是斗不过寒霜。
我娘生下我便撒手人寰,我爹从来只会指责我任性顽劣,不学无术,辱没了母亲第一才女的名声。
从来没人教我该如何博得他人的关爱,也从来没人教我该如何保护自己,
于是我只能愈加刁蛮,暴戾,顽劣。
恶名在外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能让别人记住。
无人敢靠近我,便无人能伤我。
这般猫嫌狗厌的日子我过了许久,直到有天,我成功气跑了父亲找来的第三个私塾先生,
父亲终于暴怒,他冲到我面前,将我一巴掌扇倒在地。
“你看看自己,从头到脚哪有一点她的样子?
你怎么配当她的女儿?”
......
那时我捂着自己肿高的半边脸站起来,没有哭,只是冷冷看着父亲怒到发红的眼睛。
他看起来多么像一个因女儿自甘堕落而气急的父亲,
可他这双眼里没有忧虑与关爱,他只是失望,失望我半点也不像那个早死的娘。
“我的确不配当你们的女儿,
父亲觉得碍眼,尽早杀了我便是。”
我不再看他,也不想听他那些要任由我自生自灭的狠话,只径自走出府门,走进雨幕中。
临走前寒霜为我递了一把伞过来,
我只当她是在父亲面前作秀,便索性将她连人带伞一起掀翻在地,头也不回地离开。
反正在所有人眼中我坏事做尽,也不差这一件。
皇都的秋雨细密而连绵,不多时便浇透了我的衣衫,
半边脸颊还火辣辣地疼着,我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色,忍了太久的难过与委屈终于是有些撑不住了。
雨天的街角寂寥无人,我抱臂蹲在石阶上,将自己缩成一团,仿佛这样便无人能看见我脆弱流眼泪的狼狈模样。
可没过多久,头顶细密的雨丝便不再落下,
我有些错愕的抬起头,看见一个书生打扮的清俊男子,将他手中的油纸伞撑在我的头顶上。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长衫,头发被雨水打得微湿,却并不显得狼狈,反而有几分谪仙入红尘的意味。
我一时忘了哭泣,也忘了硬撑的气势,只是有些呆呆地望着他。
然后我看见他温柔地笑了笑,从怀里掏出帕子来递到我眼前,
“小姑娘,是迷路了吗?”
清润的嗓音在耳边回荡,我这才如梦初醒,恶狠狠推开他的帕子,背过身去使劲抹了抹哭花的脸,
可惜我的袖子也被雨水打得湿透了,抹在脸上,只将脸抹得越来越花。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带着微微皂角香的帕子便轻轻蹭上了我的脸颊,动作温柔却又不容拒绝。
我好像从未被人这样大胆却又温柔地对待过,一时间鼻子又开始发酸,鼻涕眼泪就要流出来,却还瓮声瓮气地对身边人放狠话,
“你不知道我是谁?
', ' ')('你可知我一句话,便能治你冒犯重罪!”
男人听后却只是笑了笑,他继续用帕子为我擦着脸,眼眸清澈而温和,
“在下只是个卖字画的穷书生,
初来皇城,在此躲雨,的确不知姑娘是谁,”
他避开我脸上的红肿,擦净脏污后便把帕子收回袖兜里,
“在下只知,一个小姑娘不该在这里独自淋雨哭鼻子。”
“.......”
明明是那样温柔的动作,可被他擦过的脸颊却仿佛更疼了,疼得我又要落下泪来。
可我强忍着没再哭,也没再拿出自己惯用的那种恶劣语气,只是吸了吸鼻子同他说,
“我不想治你的罪了,你走吧。
如果再看见我...记得离我远点。”
没人愿意跟我这个恶毒郡主扯上关系,想必他也一样。
我忍着心里的委屈撇过头,忽然不太想看见他转身离去的样子,
可他却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又把折伞递到我手里,
“小姑娘,我并非坏人,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可好?”
......
没错,他并不是坏人,我才是,
而且是能用来止小儿夜啼的那种...
我忍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回过头,视线便正好撞进他温和中含着担忧的眼波,
那时我觉得自己心上像是也被谁撞了一下,有点酸涩的疼。
我忽然不太想让他立刻离开,却也不想告诉他我家住哪里,叫他知道了我就是那个臭名昭着的恶毒郡主。
于是我低头撇开视线,看向伞外连天的雨幕,
“喂,书生,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九月初三,寒露。”
虽则只是在回答我无聊的问题,但听他用好听的声音说出这个日子,我心里仿佛也变得雀跃了一些,
“今日是我的生辰。”
我生于寒露,九月初三,真是个再好记不过的日子。
可在皇都的那些年,从未有人为我庆贺过生辰,
因为我的生辰便是我娘的祭日,父亲从不许任何人提起。
我表面装的满不在乎,其实心底里也会艳羡别家的孩子生辰时有亲人朋友团聚庆祝,哪怕只是吃一碗粗糙的寿面。
这样想着,我心里那点雀跃又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微微的苦味儿。
身旁的男人却似是愣了一下,随后又把手伸进怀里,
他在衣兜里掏了半晌,最后才捞出来一把有些简陋的小折扇。
他将那绘了浓墨山水的折扇递到我眼前,又宽慰般地对我笑,
“原本打算做来卖些钱,既然今日是你的生辰,便算作我的生辰贺礼罢,”
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湿漉漉的雨水便沾了他一手,
“小姑娘,生辰快乐。”
生辰快乐...
后来我离开皇都后,父亲为了笼络人脉也开始为我举办生辰宴,每一回都声势浩大,富丽堂皇。
在那些宴席上我听过太多次祝贺,收过太多贵重的贺礼,
可在我心里,再没有哪件礼物能比得上当年那把简陋的小折扇。
那是我收到第一份祝福,也是第一个生辰礼物。
那时候,我紧紧地握着那把扇子,低着头不想让眼泪掉下来,
可身边的人却蹲下身来仰头看着我,目光里满满的耐心与包容,
“这里没有别人,我也并不认识你,
小姑娘,你可以哭出来,我不会告诉别人。”
于是我便真的哭了出来,
或许是因为当年年纪尚小绷不住情绪,又或许只是因为眼前人的眼睛太过温柔蛊惑,
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最后甚至放声嚎啕,全然忘记了作为恶毒郡主该有的狠戾和气势。
我似乎哭了很久,不知什么时候哭得钻到了他的怀里,还将眼泪鼻涕尽数蹭到人家干净的衣服上。
我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拉不下面子道歉,
我将脸埋进他衣襟,嗅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第一次生出将这个人留在身边的冲动。
于是我闷闷地,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问他,
“你是不是很缺钱啊?”
“嗯...在下家境贫寒,靠卖字画勉强度日。”
他并不避讳地坦然回答我。
“我看你会写会画,就...勉强同你给我当先生了,
工钱...学费绝对少不了你的!”
我作得一副强硬气势,心里却是慌乱得不行,
父亲似乎已经全然将我放弃,我若自己找个先生来想必他也不会阻拦,
我只是怕眼前的人会拒绝我,又或者只当哄孩子一般答应下来,并不会当真。
想到此处,我从他怀里直起身子,恶狠狠同他
', ' ')('说,
“我说认真的!你同不同意?”
那时我想,若他不同意,我便...叫人将他绑起来,绑回王府去关在屋子里,叫他只能这样陪着我。
反正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我在心里这样阴暗又难过地想着,眼前的男人却只我露出那样干净的笑容来。
明明看上去已过弱冠之年,比我大上许多,可他这一笑却露出了两颗微尖的小虎牙,竟显得有些孩子气。
我被他的笑晃了眼,
微微怔愣间,才发现伞外早已云销雨霁,石板路上的水洼泛着粼粼的光,映出我与他紧贴的倒影。
“在下尹忘言,
能得姑娘青睐,亦是在下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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