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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勒说习捻能开十力弓应该不是假的,赵瑗看见赵熹后脖颈上甚至都淤出了紫痕,应该是半点没留情。
佛像庄严,宁静下顾,那一瞬间,杨佑、岳展、蒲勒、习捻,所有人的话都浮现出来,揉成一个光怪陆离的赵熹,但和赵瑗心里想的又不一样。
赵熹什么样?赵瑗又说不清楚。
他把赵熹打横抱起来,就好像赵熹无数次那样抱他似的,有时候赵瑗读书读困了就桌趴着,或者练武练累了,在回去的车上睡着,就会莫名其妙地醒在赵熹的怀里。有时候哪怕岳展在旁边,轻而易举就可以把赵瑗抗上肩头,赵熹也很少同意,他亲力亲为地抱着赵瑗,甚至背着,等赵瑗大一点了,就亲力亲为地牵着赵瑗,有一种含在嘴里怕化掉的趋势,在他眼里赵瑗好像很脆弱。
他浸泡在赵熹的爱里长大,柔软的蚕丝,密聚的蚕蛹。
离开的时候,他往西边看了看,赵敷的攒所就在那边。
赵熹生了三个孩子,可亲手养大的,竟然只有非亲生的赵瑗一个人。
他把赵熹放到车上,抱在怀里,就好像赵熹从前抱他一样。
车马回转,往行宫中去,赵瑗审视着赵熹的脸。他和赵熹长得一点也不像,赵熹的肤色呈现出一种不见天日的白,嘴唇只漫着一丝红,仿佛被水冲洗了三遍的朱砂,比嘴唇更容易红的是他的眼眶,好眼睛,漂亮的眼睛,睫毛纤而长地扫落下来,赵瑗无数次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睡去。
血缘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呢?很偶尔的一个瞬间,赵瑗会想起自己的亲生家庭,那赵熹会想起他的孩子、父母、兄弟吗?留在赵熹身边的亲人只剩下母亲韦太后,就像赵瑗,他的家人们生活在秀州,赵瑗很久很久才和他们见一次。
相依为命的,从来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赵瑗俯视着赵熹,忽然想,这个世界上比血缘更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有没有一种关系可以超越血缘?
夫妻?
这两个字拨动了一下赵瑗脑内的琴弦,他意识到这种关系并不牢固,靠一纸契约在一起,也能靠一纸契约分开,天底下最亲密也最脆弱的关系无过于此。
除非——
除非什么?
行宫到了,赵瑗一路抱着赵熹进去,把他放在床上。
黄昏的时候,赵熹终于醒转过来,习捻的一下手刀让他醒来以后仍然头晕目眩,等待多时的医生一股脑涌上来,赵熹只挥挥手,叫人捧来盂器干呕,又拿茶盏一遍遍漱口,仰面躺在床上:“袋子。”
他说的袋子就是自己的常佩的香囊,建康行宫的宫人还没反应过来,赵瑗站起身,从屏风上取下赵熹的腰带,摘下带上的香囊,又把赵熹扶坐起来。
赵熹靠在他的怀里,在香囊里翻找了一通,赵瑗猜他在找可以止痛清心的苏合香丸,但苏合香丸放在很明显的地方,他一直没有拿。
他在找那颗黑色的珍珠。
发现黑珍珠不见以后,赵熹什么也没说,径直取出苏合香丸咽下,他吃药的剂量很大,直接抓了一把吞咽,压根没数里面是多少粒,吃完以后,他应该明白了一切:“封锁各关卡要道,不许放人。”
赵瑗说:“臣已经吩咐下去了。”
赵熹抬起眼,有那么一瞬间赵瑗觉得他放走两姐妹的事要被发现了,但赵熹问他:“饿了么?”
赵瑗险些没反应过来,赵熹从他身上坐起来穿衣服,没有系腰带,广袖长袍一下下晃动在他身上,像堆叠的一层层雪。
阁门打开,清新的空气带着一点潮湿的土腥吹拂进来。赵熹的一切吃穿用度都很俭省,尤其是在吃上,大多以蔬菜豆腐为主,不太食用肉类,从前的御膳一顿是一百二十品,渊圣改为四十品,到了他这里只有寥寥几个碗碟,到今天更是伶仃:四份山海羹。
赵熹白天和她们商量过的晚饭。
山海羹虽然叫羹,但其实更类似于肠粉,完全可以当主食。
赵熹给了赵瑗两盘,自己也两盘,好像饿极了那样埋头苦吃,淮白鱼和嫩春笋的鲜香铺展开来,赵熹吃完了两盘,竟然吃的比赵瑗还快,吃完以后,他又叫人拿两个馒头进来,把汤汁蘸了干净。
赵瑗被他的吃相惊呆了,他明显看到赵熹的肚子上顶起了一个弧,结结实实的吃多了。
把两盘山海羹打扫干净以后,赵熹吃累了,吐出一口气,喃喃道:“这么好吃,怎么不吃完再走?”赵瑗没说话,从袋子里拿消食的保和丸给他吃,赵熹推一推:“这东西吃了上火,陪我走两圈吧。”
赵瑗于是在晚上和他一起散步,黄昏的行宫盛开着一丛丛的萱草花,黄的、橙的、红的,在寂静中,一队宫人捧着红漆托盘、金银器皿走来,为首的娘子欠身道:“官家传的索唤来了。”
就像东京城的樊搂那样,建康作为大都市,自然也有提供索唤外卖服务的酒楼,南京行宫平时根本没有正经主人,厨师不经磨炼,已不知技艺几何,赵熹应该是提前找人在酒楼订了餐盏。那索唤的队伍一眼看不到头,从看
', ' ')('盘果子、劝酒菜、对盏菜等不一而足,当有百十来品。在索唤队伍的后面,更有一队女乐,皇帝进膳时候要奏乐娱情,这是惯例,当然,在草创的南方小朝廷这些都是空话,反正除了必要的大宴会,赵瑗没见过赵熹吃饭的时候有女乐。
队伍中打头的是一位近五十的汴宫旧妇人,赵熹对她很有礼貌:“卜夫人,这些拿下去分给大家吧。”
卜夫人大概没想到这个:“官家不吃了么?那乐还要传吗?”
赵熹说:“不传,叫她们散了吧,看赏照旧。”
卜夫人叹道:“臣今日出宫,在建康酒楼得见故人,原以为她可以为官家抚琴,稍娱圣情。”
赵熹问:“故人是谁?”
卜夫人道:“是东京樊搂的李娘子。”
赵瑗听见赵熹悠悠叹了一口气,卜夫人向后招一招,一位妇人抱琴而出,赵瑗细看那面琴,琴材自是上乘,也许是年岁日久的缘故,上面的黑漆渐渐脱落,也有不少的磕碰、火燎的痕迹,缕金花纹也不见了,只剩下斑驳的琴身。
至于这位妇人,她低垂着眉眼,如云鬟鬓上几无装饰,身披一件金缕衣,依稀可见少年时的风华绝代:“奴拜见官家。”
赵熹凝视她半晌,目光有一些犹疑:“娘子抬起头来,我不认得了。”女子把下巴抬起,目光下落,是一个常见贵人的姿势,赵熹怔怔盯着她半晌:“多年不见,李娘子安好?”
李娘子道:“仰赖官家圣德,奴一切都好,闻官家微服巡视,特来归还此琴。”她顿了顿,爱抚过琴身:“此琴是二十余年前上皇所赠,奴不敢擅留。”
赵熹的目光掠过这把琴:“上皇已崩,李娘子好留之。”
李娘子道:“奴已嫁为商人之妇,不复弹矣。”
赵熹留下了那把琴,黄昏渐落,赵瑗和他一路远行,冰凉凉的夜里,赵熹坐在一方石凳上,调了调弦。赵瑗以为他要弹琴,可响起来的只有轻轻的唱念声:“辇毂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缕衣檀板无颜色,当年一曲……”
动帝王。
“我十五岁的时候出阁建府,干的头一件事就是和你五伯伯、七伯伯偷偷溜到樊搂去听她唱歌,她那时受你大爹爹青睐,风靡汴京,人挨挨挤挤的可多了,我当时就很后悔,心想还不如叫她到我府上来唱。你五伯伯见我看不着,推了好几个人把我拱到前面去,还和人吵起来,吵着吵着他就说出了自己是谁,丢脸死了,我们就跑,结果。
对赵熹撒谎,竟然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赵熹说:“幸好你没有拦她们,动起手来就不好了。”他站起来,来到赵瑗面前,俯下身,再次摸了摸赵瑗受伤的眼睛:“眼睛怎么还肿着?”
赵瑗受伤的眼睛下意识眨了眨,把赵熹逗笑了,他抬起手把赵瑗那只受伤的眼睛遮住,赵瑗顿时黑暗了一半视野:“走吧,拿热帕子再敷一敷。”赵瑗起来跟着他一起走,赵熹牵着他的手,忽然埋怨道:“这两天怎么木呆呆的,不爱理人?”
赵瑗低头,还是不说话。赵熹笑了笑,两个人按原路返回阁中,赵熹看起来气定神闲,似乎并不在乎女儿的下落,要说失态,也只有对女儿打晕他感到痛苦。
宫人捧来滚烫的毛巾后就退下,赵熹在手上试了试温度,敷在赵瑗脸上,赵瑗下意识闭眼睛躲了躲,被赵熹搂在怀里:“把淤血散开来。”
热气扑在赵瑗脸上,赵熹说:“原本准备明天就回临安去,现在看来得等她们几天了。”言下之意竟然是还要在建康住两天,更言下的意思是,这两个女儿一定会回来。
怪不得赵熹得知两个女儿失踪的时候并不着急,甚至气定神闲,只是对于女儿打晕他这件事感到难过。
看来,即使这两个女儿逃回金国,回到乌珠身边,恐怕也会被乌珠转头就扭送回来。父母爱子究竟是什么样的,违背儿女的意愿,替她们作出选择吗?
赵瑗来不及关怀这两个才见过两面的女孩,一听到要在南京逗留,他就立刻想起了来此的目的:“秦枞和杨佑……”
赵熹逗他说话:“别人倒也罢了,你怎么这样不相信同安,他对你不好么?”
赵瑗道:“官家太相信他,他连殿前司禁军都敢派给秦枞。”
他终于和赵熹说起正事,可赵熹却看起来不太关心这个:“用人不疑,他执掌殿前司,若颠倒起来,咱们身家性命都在他手上,若不相信他,干脆不要用他——再说了,我很相信他么,我不是最相信你吗?没有我的手诏,你就敢擅出临安,说过你一句没有?”
赵瑗不占理,侧过头去,赵熹搂他一下:“说你一句就生气,别乱动,毛巾掉了。”
他半倚在床头,赵瑗躺在他的怀里,仿佛每一个宁静的夜晚,赵熹叫他的小名:“羊羊。”
良久,赵瑗轻轻地“嗯”了一声。
赵熹说:“你为我冒险来建康,我很开心。”毛巾失去了最开始滚烫的温度,赵熹拿开,一点点给赵瑗抹清凉舒缓的药膏,柔软的指腹一点点落在赵瑗的眼眶:“人
', ' ')('人都说做官家好,其实做官家是孤家寡人,天底下最艰难的事,举目四望,除了你和大娘娘两个人外,我竟无一个敢袒露心事的人。”
“大娘娘是我亲生的母亲,血脉相连,我才敢对她说话。”赵熹说,“可咱们并不是亲生的父子。”
赵瑗的心紧了一紧,赵熹的指腹在他的眼眶上打圈,“伯字辈一千六百四十五个人,五岁以下的孩子有三百多个,那天我在阁子里,看到你和另一个小孩一起站着,第一眼就想选你……”
赵瑗的声音低低:“臣那时候又黑又瘦,不好看,官家还选臣。”
赵熹笑了,他抚摸赵瑗带着活泼青春气息的俊朗面庞,红润的脸颊,那是他亲手养育出来的血肉肌肤,赵瑗是那样的俊朗,仪表如同天空正当时的太阳。
他养的。
“是吗?我只看见一只小羊在冲我叫。”
他爱怜的,几乎带有明显的暗示:“有时候,我多想自己再把你生出来,叫你做我亲生的孩子,可惜我做不到。”
被赵瑗撞破秘密以后,他再也不讳谈自己可以孕育生命的事,这种感觉很奇怪,如果他是一个男人,他必须凭借女人才可以生下孩子,可如果他是女人——
赵瑗会和他享用一具身体,十个月。
那是一种更奇妙的感觉,
“但是想想,这世上父母儿女、兄弟姐妹,血缘的事情本就是天定的,无法更改,连夫妻之间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可你是我心甘情愿选出来、养出来的宝贝。”
赵瑗看向他的眼睛,赵熹正注视着他,眼神柔软,洋溢着波光:“我从十六岁出使金营开始,到十八岁在应天府登基,辗转扬州、建康、临安乃至于流落海上,与父母兄弟姐妹离散,失妻、失女、失子,为人所凌辱辜负,至今一十八年,不情愿不甘心要后悔的事做了千万件,只除了一件——”他说:“就是把你养在膝下。”
“任何人叫你来恨我,离间我们父子,都是剜我的心肝。”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态度也堪称温和,并不曾有半点狠厉,只是楚楚,所有企图离间他和赵瑗的人都是居心叵测。
而说完这句话以后,房间里陷入了寂静,赵瑗静静地审视养父。
他忽然意识到,赵熹看出了他在撒谎,或者说,赵熹不管他有没有在撒谎,统一当撒谎看待——他默认赵瑗和蒲勒与习捻有所交谈,只是不知道他们交谈的内容,就好像他在香囊袋子里放解毒丸那样,不管有没有中毒,他都先解了,就算没有毒也可以预防一下。
他看出了赵瑗对他的犹豫和回避,隐隐地为自己辩驳,唯恐赵瑗心中的父亲形象崩塌。
可连赵瑗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对赵熹回避。因为他长了一个女穴?因为他和乌珠不清不楚的往来?因为他在铁塔寺面前叫赵瑗回避?因为蒲勒和习捻的任何一句话?
都不是。
那是什么?
赵熹腹部海水一样的波纹,泛开在赵瑗的脑海里,然后炸开。
赵熹要一个孩子。
他就是赵熹的孩子。
他也可以使赵熹获得一个孩子。取代乌珠,取代……
赵瑗的内心一凛,他埋首在赵熹的怀里,手搭上赵熹的腰,是一个搂抱的姿势,像小孩子躺在母亲怀里那样,春夜没有蝉鸣,只有他俩透过肉,单薄的衣料,传达给对方的呼吸。
“臣。”赵瑗的声音响起来,一种闷闷的保证,“臣不会让官家后悔的。”
几乎只过了一个呼吸,赵熹就把他回搂住:“瑗瑗……”
他也需要说什么,但也许只是呼唤一下儿子,但他的呼吸喷到了赵瑗脸上,即使他们从小就一起睡,这种距离也过于亲密了。
咚!咚!咚!
门被叩响,宫人的声音惶急。
“官家,行在有人来报:大娘娘在台州时得了目疾,双眼不能视物,请官家回宫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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