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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太子端年纪虽小,但气度威严,御林军无不骇然,只得留下几人看守孝亲王,其余人继续往前朝行进。

李代嘉来到朱映眉面前,母子俩垂泪相对,两顾凄惶。

半响,朱映眉携着李代嘉的手上了塔楼。

这座禁宫塔楼甚高,平日做了望御敌之用,今朝朝廷大败,塔楼俨然空置。

皇太后与孝亲王来到塔楼最高层,手抚栏杆,迎风而立,衣袍飞舞。

只见夕阳万丈,漫天云霞,苍天之下,皆是敌军。

京城城门大开,百姓闭门不敢出,秦家大军高举金灿灿的飞虎旗帜,排成方阵,正整整齐齐涌入城内。

士兵手中刀枪,在阳光下反射着灿烂的光点,仿佛一片银色光海。

李代嘉看得一阵头晕目眩。

这些日子里,他常常旁观皇兄与臣子讨论战事,甚至还亲自读过前线送来的战报,可战报只是轻飘飘的纸,哪里有眼睁睁看着敌军入城,而自己无能为力来得痛心呢?

秦守晏,那日我放走了你,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和你相见,没想到,你竟以这种方式重返京华……

你和你的哥哥回来复仇了……

朱映眉俯瞰着城外大军,一张绝美的面容因愤恨而扭曲变形,说道:“嘉儿,当年你被李真尚赶去了守灵宫,我和你舅舅便商议着和秦家联手。我们当时想好了如何打点各府官员,如何威逼利诱他们大开城门,如何让秦家军长驱南下……但这一切都被李真尚毁了!我们和秦家的联手化作了泡影!呵,事到如今,秦家军还不是照样来了么?李真尚还不是满盘皆输?可笑至极,可笑至极。”

李代嘉听得心有不忍。

他日日夜夜看着皇兄如何为战事筹谋操劳,知道皇兄守护天下的难处,不禁责备道:“母后,你好生糊涂。秦家是叛贼,你身为皇太后,怎么能帮着他们对付朝廷?皇兄镇压叛乱,何错之有?难道你要他把大好江山祖宗基业拱手让人么?”

朱映眉幽幽望向李代嘉,说道:“嘉儿,你从守灵宫回来后,始终和李真尚厮混在一处,恐怕忘了你真正的亲人是谁。你仔细想想,若是朱家和秦家成功联手,秦家军长驱而入,不费一兵一卒,天下有多少百姓能免于战火荼毒?这难道不是最大的慈悲么?哼,若是朱秦联手,我们就是高唱凯歌的胜利者,怎么会像今天这般落得和丧家犬为伍?”

李代嘉断然道:“不!秦家是叛徒,我李氏皇族人人得而诛之。皇兄惩罚我们的手段虽然很是毒辣,但也……并非全然无理。母后,你不要再做这些痴心妄想了。”

这段时间里,李真尚日日令李代嘉观察政事,又常常为他分析朝中局势利害关系,因此,李代嘉的想法已经渐渐向帝王靠拢。

一遇到事情,他也习惯于从君主的角度作思考。

朱映眉嗤笑道:“你是李氏皇族,我不是。我姓朱,又是女人,就连去‘伏龙会’的资格都没有。不过,我好好想一想,秦家人今日将你们李家人聚集在朝堂中,一定是为了把你们一起弄死。我胆子小又见不得血,还是不去为好。”

李代嘉轻叹一声,又想到了皇兄说过的话:皇太后是朱家人,她的心中只有争权夺利,根本不会心疼李家的大好江山。

只有我们才是真正的皇族血脉。

只有我们才是真龙之子。

只有我们才是彼此的依靠。

只有我们……

只有我们……

李代嘉忍不住道:“母后,我等沦落到这般田地,你竟然说这些风凉话……你……你难道就一点儿都不心疼你的亲儿子么?”

朱映眉惨然笑道:“我怎么不心疼你?我怎么不心疼你?我就是太心疼你了,所以我小半辈子都在费尽心思为你筹谋皇位!你比李真尚晚生那么多年,你的性子又是那么柔弱天真,真是叫我恨得牙痒痒!”

朱氏长久以来积威深重,李代嘉听她口气怨毒,心中一慌,忙道:“都怪孩儿没用,辜负了母后一番心意。”

殊不知,朱映眉最恨的就是他这般柔弱顺从的性子。

若是李代嘉疾言厉色反唇相讥,或者反手狠狠甩朱氏一个耳刮子,朱氏反而会大为畅快,还要赞他是个血性的汉子。

唉……如今死期已至,还想这些做什么呢?

朱氏凝视着李代嘉局促不安的神态,忽然长叹一声,浑身卸了力气,说道:“嘉儿,这么多年来,我总是在责怪你,其实这些事怎么能怨得了你?我心里总是想着家族大业,我明明是你的妈妈,却没给过你一个好脸色,更没有给过你半分的温情关怀……你给我当儿子,没有一天是快活的,也难怪你要去找那个哑侍寻求慰藉……”

李代嘉从未听母亲说过这样掏心窝子的话,先是一愣,接着潸然泪下,说道:“妈,不是这样的!你对我很好,很好,从前我年纪小还不明白,现在我都明白了。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可惜我不争气……”

朱映眉一把握住李代嘉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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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眼盈盈道:“好嘉儿,好孩儿……我从前总是想着,等到你做了皇帝,我再好好补偿你母爱和温情,谁知道,原来我们根本没有以后……那一日,皇帝老儿选了李真尚做太子,我就明白,我的孩儿活不长了!如今算来,你好歹还多活了两年,还有李真尚同你共赴黄泉,我已心满意足了,还能再要求什么呢?”

说罢,皇太后竟嚎啕大哭起来。

朱氏自进宫以来,无论遇到什么艰难险阻,都从未有过如此失态。

但到此时此刻,她才明白,天底下没有任何事情能比亲子分离阴阳两隔还要令人肝肠寸断,正如《悼幼子》诗中所说:“生气散成风,枯骸化为地。负我十年恩,欠尔千行泪”。

眼看着独子就要“枯骸化为地”了,朱氏还如何能压抑“千行泪”呢?

李代嘉亦是悲痛,泪流满面道:“母后,孩儿……孩儿去了!孩儿这辈子只会惹你生气,再也不能孝顺你了,你……你好自为之……”

朱映眉哭得泪痕满面,一双苍白玉手死死抓着李代嘉,说什么都不愿放开。

但御林军已在塔下连声催促,朱映眉哭道:“嘉儿,你若不是皇帝的儿子,妈妈就能无忧无虑把你养活长大,再为你挑选妻子,再帮着你养育你的儿女……妈妈看着你儿孙满堂幸福快乐,那该有多好啊?”

天边传来一阵悠长的鼓声,那是报时的暮鼓。

时间要到了,要到了……

李代嘉挣开母亲的手,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说道:“母后,孩儿来生再报你的恩情!”

朱映眉哭得四肢发软,只能软绵绵地靠在栏杆上,将脸埋在胳膊里呕哑哽咽。

李代嘉不敢再多看母亲一眼,强忍泪水,脚步虚浮地下了塔楼。

忽听塔上传来一阵女子歌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唱的是:“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李代嘉再也忍不住泪水,“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御林军忙上来搀扶,一行人在皇太后幽怨的歌声中渐行渐远。

夕阳西沉,禁宫朱墙殷红如血。

白石小路上,人们的影子拖得奇长。

戌时将至,前朝大殿中已是人头攒动。

黄金台上,龙椅空置。

李氏皇族齐齐环绕台下,按照辈分亲疏排列站定。

龙子凤女皆冠帽严整,身穿朝服。

在他们华贵的衣袍上,金银丝线刺绣的祥瑞神兽张牙舞爪,金光熠熠,但在此刻看来,却是那么讽刺。

文武百官按照官职品级分列两边,乌泱泱地挤满了整座大殿。

许多官员品级甚低,今天还是平生第一次有资格来到前朝,没想到赶上了“伏龙会”。

他们药亲眼见证江山易主、改朝换代的时刻,心中百感交集,难以言说。

数百人的大殿中是死一般的寂静。

故国亡逝的愁绪,笼罩在每个人心上。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天子御驾亦行至大殿。

金大公公快步走到殿前,高声唱道:“皇帝驾到——”

殿中皇亲将臣齐齐望去。

只见数十宫人夹道护驾,皇帝步下御车,缓步走上殿中。

李真尚今日戴金冠,着雪衣。

雪白龙袍上以金线攒作天龙,以银线绣作祥云,以明珠镶成日月,以碧玉群起宫阙。

他行走之时,周身光华流转,愈发显得容貌俊美,气质儒雅,神态淡然,自有一种神圣威严,哪有半分亡国之君的失魂落魄?

众人对皇帝向来敬畏,齐齐拜伏于地,三呼万岁。

李真尚径直穿过大殿,一步一步走上黄金台,端坐于龙椅之上,道:“平身。”

众人站起身来。

又听皇帝吟道:“大道日丧,若为雄才。壮士拂剑,浩然弥哀。”

他嗓音清朗温润,所吟的诗句自有一种雄浑悲壮,众人无不嗟叹。

皇帝又道:“今日之变局乃天命所至,非战之罪也。是非成败,只留后人评说。”

众人纷纷称是。

更有许多人潸然泪下,以袖掩面,低声哭泣起来。

远处传来报时的鼓声,戌时到了。

此时正值日暮交替,夕阳将沉未沉,夜月业已浮现。

苍穹之上,日月同临,云霞幻变,风云波诡,恰是改天换日的时辰。

只听得大地颤动,沉沉的马蹄声缓缓逼来。

秦氏大军将禁宫团团包围,军士们擂起战鼓,鼓声撼天动地,每响一次,都叫人的勇气减少一分。

秦家军又放起飞虎信号烟花。

只听得轰隆隆的爆裂声此起彼伏,无数凶猛火焰老虎一飞冲天,在半空中虎视眈眈俯瞰禁宫。

大殿中人呆呆望着窗外,只觉得四面楚歌,内心恐惧之情更甚。

这时,宫门处传来悠悠号角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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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百秦家亲兵直奔大殿而来。

那一行人鲜衣怒马,刀锋如电,一转眼就行到殿前,更纵马包围大殿,直接守住了大殿各处紧要出口,将禁宫御林军视若无物。

众人都成了瓮中捉鳖的鳖,一时面露惊惶之色,皆有插翅难飞之感。

皇帝李真尚神色淡然,双手放在龙椅的把手之上,不见一分颤动。

秦家亲兵守住大殿之后,又听战马嘶鸣,大殿尽头闪了出两条长影。

众人看得分明,两个身骑骏马的男子,一前一后进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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