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严英目光锐利地扫了他一眼:“真是有趣,楚老弟,我已听人提到你记忆全失之事,可你方才对我的称呼,竟与三年前初见时,你对我的称呼,一般无二。”
他似已陷入对往昔的回忆:“当时我们已行至洛水之畔,前途茫茫,任谁都知,这一趟后,只怕便有大半人不能归来。临沂三英都换上白色短衣,慷慨高歌,就在歌声停歇时,楚老弟你自水畔蒹葭中站起身,笑道,欧阳先生,在下楚徭,前来相助!唉,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楚老弟,你当时高义,老朽一直铭记于心。
“后来,我们便到了快活林……老朽平生经历无数艰险,却没有一役能与那一战相比。白衣高歌的临沂三英在第一战中就折损其二,余下的最后一位也在第二天惨死在林中机关下;凌云双剑与关西三魔同归于尽,华长老掩护我们度过了第二晚,自己却在天明到来前失血过多而死……”他声音哽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些事情,楚徭自己虽然一无所知,但听到此处,也不由为之感动,点头叹息道:“真是慷慨悲壮……”说到这里却觉欧阳严英的眼珠一直看着他,眼神中的情绪十分复杂,不由道,“欧阳先生?”
欧阳严英这才醒悟过来,叹道:“楚老弟,你刚才说那句话的时候,可真如一个局外人一样啊。”
楚徭不知当说什么,最后只得拱一拱手道:“抱歉。”
欧阳严英摆了摆手:“唉,楚老弟你道什么歉。没死,就比什么都好。当年苏丫头虽然也活了下来,可家传宝剑都被生生砍折,我中了郁孤鸿两掌,内力废了十之七八,现在无非是苟延残喘。然而看到你还活着,这就比什么都强。”说到这里,他站起身,“唉,毕竟还是年纪大了,啰里啰唆地说了这许多事情。楚老弟,一时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你先好好休息。”
楚徭忙起身相送,待到欧阳严英走后,他心绪难定,这温暖舒适的房间一时竟也成了囚笼,索性出去走走。
皓月当空,冰雪在地,空气虽然冷冽入骨,然而对此情境,却也能令人心胸一畅。只是楚徭刚走了没几步,就遇上三四拨家丁,一个个态度恭谨,楚少侠前楚少侠后,楚徭却委实不能适应这等恭维,索性疾行几步,寻了个僻静角落。
这里似乎是个池塘,因是冬日,里面一片白雪皑皑,池塘边有个小亭子,楚徭刚要上前,却见亭中有个窈窕身影茕茕孑立,正是苏桐。他自觉不妥,方退后一步,却听苏桐叫他:“楚徭。”
她的声音清灵脆弱,仿佛一触即折的冰凌,此时退后更不合适,楚徭只得上前,却停留在亭外,行了一礼:“苏姑娘。”
苏桐痴痴地看着他:“你还是叫我苏姑娘……”她凄然一笑,“也罢,总比苏女侠什么的,听着要顺耳许多。”
楚徭略觉尴尬,却见苏桐将他自上到下打量一遍,一直看到他脚下深重的影子,终道:“你、你真的没有死。”
楚徭心中暗想:果然当年那一役激烈惨痛,在这位姑娘心中印象竟这般深刻,便道:“苏姑娘,在下虽然没了记忆,却实在是一个活人。”
苏桐笑了两声:“好,好。”她双目片刻不离楚徭,轻轻道,“这三年,你吃了不少苦吧……我不会再嫁人了。”
听到前半句时,楚徭心中还有些感动,后半句却将他吓了一跳:“苏姑娘!”
苏桐声音轻细,意志却极是坚定:“三年前我初见你时,便知道自己心里再容不得旁人了……你还记得吗?那时你躺在洛水畔蒹葭丛中,吹着一片草叶,态度悠悠闲闲,那时我们正忙着赶路,可我仍是忍不住去看你,想,那是谁家的少年?
“后来我们走近了,你从地上站起身,也不拍身上的尘土,笑着和欧阳伯伯说,你要加入我们……你的笑,真好像朗月入怀一般,那时我便知道,我的眼里,再容不下别人了……
“我自幼与琦哥订婚,我也知道按理而言,我必是要嫁给他的,可我又遇见了你……这三年里,我每一日都生活在地狱之中,几度想要出家,可父亲已老,他几度苦求,我无法,只得答应了……婚事。你可知道为何我要选在这一天?当年你就是在这一天被郁孤鸿带走……可是你又在这一天回来,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吧……”
她言辞零乱,楚徭只听得面色微红,却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情绪萦绕心中。他低声道:“苏姑娘……”
苏桐依旧看着他,头顶一轮高天孤月如冰似镜,映照着亭里亭外两个身影,苏桐摇摇晃晃地向他走去,却似根本未曾看到脚下的台阶一般,眼见就要摔落下去。忽然一条身影跃出接住了她,正是传灯山庄少庄主黄琦。
楚徭甚是尴尬:“黄少庄主,我……”
黄琦却不容楚徭说下去,他盯着楚徭,一字字缓缓吐出,语气之恶毒仿佛浸满了毒液:“你可知,这世间我最恨的一个人便是你。”说罢便一跃而去,只留楚徭怔怔地站在当地。
他是真的怔住了,就算他对情感之事再怎么无所觉,这时也明白过来这苏桐似是倾慕自己,而当年与自己似乎还有一段纠葛,可是……
可是一个身无长物,又全无记忆的自己,又怎能带给她幸福?
等等,身无长物?楚徭忽然想起,自己却也不是一无所有,至少,还有一把剑。
楚徭拔出那把带火焰暗纹的长剑,这是他身上唯一余存的东西,殷红光芒照映白雪,令人目眩神移。他修长的手指虚虚抚过剑刃,心中暗想:我虽一切记忆皆无,但毕竟是江湖中人,总不成连武功都忘了?而若是能想起武功,能不能……就此想到其他?
他随手挥动两下,手腕似乎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牵引,不自觉地便舞出了一套剑法。这套剑法自然清扬,似乎一点杀气也无,直欲融入茫茫白雪之中。偏偏他的长剑又是一派张扬肆意,两相映衬,反而对比出一种奇异的美感。
待到最后一招,他劲力收拾不住,一剑斜斜挥出,如写意山水,劲道却极是强劲,那白雪铺满的池塘在他一剑之下,竟被从中开出一条道路,一分为二。
有人高声笑道:“好,好剑,好剑法!”
楚徭不觉诧异,他收起那柄剑,凝目四望,却并不见人,直听风声呼呼,却是一个酒坛子掷了过来。楚徭伸手抄过,又闻有人长声大笑,笑声极狂放:“为你这剑,这坛酒便给你了!”
只闻其声,却不见其人,楚徭见四周唯有雪影树影,却也懒得再找。他顺手启开封泥,一股浓郁酒香便飘了出来。
他举起酒坛,喝了一口,只觉一道火线顺喉而下,极烈又极暖。楚徭拱一拱手,向那不知还在不在的人道:“谢了!”
次日楚徭醒来,因昨夜的醉酒,头还有些痛,奇怪的是,连左肩也一并酸胀疼痛起来。他撑着头坐起身,揉一揉肩,却也没觉什么异样,心道饮酒太多毕竟误事,下次却是要注意了。正想到这里,忽然有家丁急匆匆地进来:“楚少侠,不好了,昨天晚上张亨与李忌两位侠士被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