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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一分钟,荣锦尧从楼上下到花园来了。明明在场的有两位受害者,他却只看了钟陌棠一眼,目光直接略过山子投到荣琛脸上。
“你怎么回事?怎么可以随便打人?用弹弓更不可以,打到眼睛怎么办?”
“又没打到!”
“打到了呢?”
“不就赔他……”九岁的孩子让大人冷着脸一盯,难免心虚。
荣锦尧说:“赔他,怎么赔?谁教给你这些的?”
荣琛不作声,一看就是对这场意料之外的教训万分不服,梗着脖子噘着嘴,两眼的狠劲,简直要把钟陌棠的脸刮掉一层皮——这个害他挨训的罪魁祸首!
钟陌棠哪会怕他瞪,甚至有点幼稚的幸灾乐祸。问题是山子不想平白得罪任何一位主子,尤其是素来浑不讲理的五少爷,在他看来这纯粹是小题大做,于是讪皮讪脸地颠到荣锦尧跟前,意图息事宁人:“这不算个事儿啊三少爷,都是闹着玩,您看不也打着我了,不疼。”
“疼不疼在其次,”荣锦尧说,“打人就不对,打谁也不行。”
山子被噎了一下,没话讲了。
荣锦尧往旁边让开两步,指着钟陌棠和山子脚前的一块地方,交代荣琛站过来,说:“道歉。”
堂堂少爷岂能向下人低头,荣琛满脸不忿地叫起来:“凭什么?!”
“凭你做错事。”
“二位少爷可别,没这规矩……”山子瞅着气氛插话进来,被荣锦尧一个手势打断。
“我不!我就不!你们别想!别想!”荣琛跳着脚地嚷嚷,胳膊抡起来没轻没重,荣锦尧的下巴都给他呼了一掌,险些就扇到脸了。
“你看你像什么样子,真欠打了。”荣锦尧难得露出愠色。
“你凭什么打我?你凭什么!我都不认识你!”荣琛歇斯底里,突然间头一偏,哭腔来了:“妈——他们欺负我!要打我!”
“怎么了,怎么惹上你三哥了?”荣太太裹着披肩踩着高跟鞋姗姗赶来,让儿子劈头迎面一扑,晃了两晃,稳稳身形冲荣锦尧道:“天这么好,三少爷怎么动起气了?”
连钟陌棠都听得出她比山子更意图小事化了,荣锦尧却不买她的面子,坚持要荣琛给两个下人道歉,说下人也是人,人人平等。
荣琛刚才单枪匹马都拒不投降,现在有靠山了,更加不可能屈服。
“做错事要道歉,没有人教过你吗?”荣锦尧说。这下把当妈的也责备进去了。
荣太太的脸色暗下来,又不好当场发作,三少爷毕竟是眼下老爷最看重的子辈。昨晚她提起与沈家小姐见面的事,荣锦尧一直不大接茬,后来应了两句也是明显敷衍,老爷非但无意干涉,还顺着儿子说缓一缓也好。明明两口子谈妥在先,话一到桌面,老爷说换态度就换态度,眼色都不给她使一个,可见心里多么着紧三少爷。
“去给人道歉。”荣太太戳戳儿子的脑袋。窝气也没办法,她就是专为讨老爷欢心也不会不给三少爷面子。
小霸王却不懂这些,还以为自己听岔了。他平日在家跋扈惯了,对眼前的三哥毫无印象。荣锦尧出国时他刚四岁,五年不见,完全就是个陌生人,且是个不把他放在眼里的陌生人。他委屈极了,耷着眉拉着脸,无论如何不肯让大人们如愿。
好半天没人出声,气氛一秒比一秒僵。山子不敢大幅度动作,只拿眼神四瞟。钟陌棠看他的样子,八成是在盼着赶紧来个谁打破这局面。
然而等来的只有钢琴声。像这样不去学校的日子,四小姐下午总会练琴。姨太太一定会陪在旁边,外面有任何热闹也惊动不了母女俩。老爷这时通常把自己关在东面的书房,更是听不见花园这头的动静。何况这么点小事,哪里值得去劳烦一家之主,太太和三少爷都在还解决不了问题?
“快些道歉,你三哥等着呐。”荣太太催道,语气比脸色还要淡。
荣锦尧说:“不是我等着,是无故挨他打的人等着。”
山子一脸难色,满心后悔刚才没有趁早开溜。钟陌棠也有点犹豫,觉得自己这样得理不饶人,又是跟个孩子,未免给荣锦尧平添麻烦。
四个大人各有各的心思,打破僵局的反倒是小少爷。荣琛愤然地嚎了一嗓子,跑了。
“这孩子,回头我说他,三少爷别和他一般见识。”荣太太假模假式地叹一口气,又朝钟陌棠和山子问:“没伤着吧?”
“没有没有!”山子受宠若惊。
钟陌棠没给反应,荣太太不免多看了他两眼。
荣锦尧说:“莲姨,荣琛九岁了,不是不懂道理的年纪,他现在太没规矩了,简直不像荣家的人。”
这一句真够刺耳。荣府除了老爷,向来是太太说一不二。对于老爷先前的四个子女,她自问面子上是绝对过得去的。在他心里,二小姐和四小姐早晚是泼出去的水——如今已经泼出去一盆了——她从不担心,大少爷基于性情的原因也不讨老爷喜欢,唯独三少爷荣锦尧,她不能低估。
好在
', ' ')('荣锦尧的心不在家里,这是她进府第一天就看出来的。她总以为凭她的相貌风韵,不论说什么做什么,即便是继子,也总该另给几分面子。大少爷“让”她,她是看得出的;三少爷却始终疏离,讲话永远客客气气,莲姨莲姨地叫着,面子拘在那里,闲谈永远止于寒暄。对此她无可奈何,又因为看不大懂他,更加防备。
看来防备是对的。留洋五年,回来第二天就公然和她叫板,并且是为个无关紧要的下人——山子不算,今天这一出绝不是山子惹出来的。荣太太睨了钟陌棠一眼,脸上的笑容堆得更假,点头赔礼道:“是我没教好,我替他给二位道歉。”
“真到惹出大祸,谁也替不了他。”荣锦尧说。
山子冷汗都要下来了,颠三倒四地想替所有人开释:“少爷好着呢,没事儿,少爷好,就是跟我们闹着玩,我们也没事儿,都好着呢,嘛事儿没有。”说着,抻抻钟陌棠的衣角,示意他长点眼色,别杵在这儿没完没了。
荣太太这时也转向钟陌棠,打量着说:“老钟的儿子?脾气倒像,惜字如金。”
这下山子越发在背后捅他了,催他这个没事找事的大祸头赶紧补救两句,可别真让太太在心里记一笔。然而完全是徒劳。荣太太见他不说话也懒得再问,与荣锦尧应付两句,裹一裹披肩扭身走了,一双高跟鞋明显带着气,踩得满地落叶飒飒作响。山子松了口气,讪讪地向三少爷点个头也退下了。花园里只剩下钟陌棠和荣锦尧。
“我这差事是不是干到头了?”钟陌棠开了口。
荣锦尧说:“你可以做我的专人司机。”
“只为你一人当差?”
“想吗?”
钟陌棠没点头也没摇头,笑一下。荣锦尧从裤兜摸出上午讨来的那支香烟,自己点燃了。
“都忍到现在了,干吗不忍下去?”钟陌棠注意到他夹烟的手势挺有特点,昨晚天太黑没顾得上看。
“折了别人的面子,总得找机会补回去。”
“抱歉。”钟陌棠明白他指的是荣太太。
“没什么,帮我戒烟就抵——诶?!”荣锦尧话没说完,指间的烟卷就被钟陌棠抽走了。
“想让我帮,就得按我的方法来。”钟陌棠说。
“一点过渡也不给?”荣锦尧又是那样俏皮地一挑眉,“要实在想的话怎么办?”他凑近一些。那只香烟还没有熄,在两人中间升起一缕灰蓝。
天,荣三少爷居然对一个同性下人调情,钟陌棠是真佩服他的大胆。要说未来有各色交友软件和同类聚集地,彼此看对眼下一秒就上床毫不稀奇,在这个自由恋爱都不甚普及的年代,荣锦尧怎么这么敢释放自己的热情?总不见得是民国钟陌棠的脸太gay了吧。
“三少爷……”
“怎么?”
“烟灰掉你鞋上了。”
荣锦尧垂眼一扫,忙错开半步。仿佛才觉出不好意思,转身道别的时候,钟陌棠看见他耳朵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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