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那里不声不响,直到一方柔软的帕子擦拭她的面颊,郑玉磬才察觉自己流泪了。
“奴婢同娘娘说这些,不是为了叫娘娘可怜同情奴婢,”宁越柔声道:“家父卷进东宫之争,原本就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搭上了身家性命,娘娘不必过门一同受到连累,也是一件好事。”
“奴婢知道,您身子并没有外面说的那般差,”宁越声音低下去,似乎是担心隔墙有耳,他望着郑玉磬的小腹:“您若是有什么要做的事情,光枕珠与岑太医怕是不够的。”
他观察细致入微,贵妃似乎不太情愿与圣上行男女之事,但也是自从有了钟氏之后,贵妃才敢放心地夸大身子的不适,假称落红晦气,身子倦怠不堪,将圣上推到别人那里去。
即便是如此,圣人留宿锦乐宫的时间也仍然不少。
心思被人戳破,郑玉磬也颇感震惊,她每次请太医诊脉都是只留枕珠在内殿,除了岑太医与她和枕珠之外,并无第四个人知道她身子的情况。
宁越不能近身,竟然也会猜出来?
“娘娘放心,三殿下那里知道的事情,同外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宁越笑了笑:“三殿下寻来一个与孝慈皇后与几分相似的女子,虽不是出自娘娘的授意,却合了您的心意,对么?”
“你说钟婕妤?”
郑玉磬只见过钟妍一面,那时她还是东宫的宫人,那个女子的容貌固然不错,但说实话也没到叫圣上宠爱的地步。
她若有所思地躺回了枕上,“难怪……难怪大皇子妃会不惜抛头露脸,到我宫门前跪着。”
废太子妃这个时候最不应该得罪的就是她,然而那个女子却似乎心底有了把握一般,不仅逼她这个贵妃庶母难做,还叫一个宫人在圣上面前露脸,刻意勾引。
或许那个时候废太子妃与萧明稷明面上高低不让,心底却都如明镜一般,嘲笑她这个被蒙在鼓里的贵妃,圣上放在心上的女人从来只有孝慈皇后一人,她只是一个自以为是的痴人。
追查欠款是一件难事,萧明稷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这片烂摊子圣上肯亲口下令不许再提,不止是东宫松一口气,他也是求之不得。
她之前高估了自己在圣上心中的份量,也从未害过别人,尚且不敢轻易下手……如今看来,倒是她多虑了。
“你先下去吧,容我缓一缓。”
她现在骤然知道了许多事情,实在是半分睡意也无,心中混沌不安,但是瞧见跪在地上不能窥见真实面目的宁越,又有些不忍地叹了一口气,颤声道:“明日……便进来伺候,不用站到外间去了。”
宁越瞧了她一回,见贵妃面色略好了些,才应了一声诺,重新将她的锁子帐掩好退了下去,独留郑玉磬一人高床软枕,无法入眠。
自己的丈夫好歹还与她有一个孩子,若是秦君宜九泉之下有知,冤魂也能稍稍安心,慕容氏虽然咎由自取,但慕容俨的经历,已经是罪罚过重了。
皇帝的调令下得急,他们夫妻二人知道这一别或许便要一两年,夜里痴缠自然便多了,想着法子能尽早有孕才好,省得郑玉磬没有孩子,在别人面前被压了一头。
只是两人私底下行周公之礼都不敢叫第三人知道,生怕母亲和几位嫂子小姑知道了生气笑话。
秦君宜是一个守礼的君子,但她热情主动起来的时候却又没有男子可以拒绝,又是即将分别,不说妻子,他也是想得厉害。
她那个时候已经褪去了圣上如今常常感叹的青涩,不断地亲吻郎君的颈项,那里是他最禁不得人动的地方,她坏心思地坐到他怀里,把他亲得眼中含泪,身子也跟着轻颤,撒娇要他力气大些,两个人正大光明地在书房里待着,却总在做些偷偷摸摸的事情。
连婆母都有些好奇,怎么儿子考上了进士,也有了娇妻做伴,那些日子反而比从前更加用功了些。
后来出长安城的时候,他觉得男子在这件事上哭泣有些丢人,翻身做主了两回,想振一振夫纲。
她本来在外面是害羞的,但是想一想夫君这样一走,萧明稷还不知道要怎么逼迫她再出去见一面,半推半就便从了,逆旅分别之后,她用湿帕洁净了身子才动了去道观祈求保佑生子的心思。
那个时候她身子康健,以为顺利生育一个孩子对她来说应该也不会是一件太艰难的事情,但经了这么多变数,岑建业私下同她说起满心忧愁,说是她服药太多,这个孩子在她腹中恐怕存活不到八个月。
岑建业知道那避子汤最开始是圣上赐给贵妃的,因此也不敢讲得太清楚,郑玉磬不许他讲,说是怕圣上忧心,但总瞒不过一世。
郑玉磬侧过身去,纤手探入自己的胸衣,往下寻摸到了一处暗袋。
她这些时日说是要绣一个香囊给圣上,但断断续续绣了几个月也没完事,除却存心偷懒,私底下也在想着做些别的绣活。
一串略微有些发暗的佛珠取代了腕上的玉镯,似乎还带着女子的体香与暖热,除了腹中的孩子,这几乎是她唯一的慰藉。
有些情意,是见不得光的,只能藏在心底,偶尔拿出来瞧一瞧。
……
钟妍回到宴会上,她的位置同几位正一品的妃子相隔不远,但是离皇子们却有一点距离。
圣上走后,王惠妃同吴丽妃也便觉得无聊了,这样的宫宴表面上一团和气,背过身去还不知道要怎么个斗法,圣上去芳林台的事情瞒不住人,不过她们都很有自知之明,不会以为自己这个年纪还能做皇帝的解语花。
她们已经许久不侍寝了,圣人愿意为了他的小娘子伤春悲秋,她们装作不知道就好了。
“瞧瞧,钟婕妤再怎么得宠,也比不上贵妃,”吴丽妃感慨道:“亏得生了这么一张叫圣人丢不开的脸,否则她未必能回到这儿来。”
“她又不是娘娘复生,当然比不过,”王惠妃笑了笑:“可是有这么一张脸也很难得了,贵妃如今不知道,若是知道,那才叫有趣呢!”
圣上从前不叫钟妍出来见人,留在御前伺候,她们也当作若无其事,不会多嘴告诉贵妃,如今圣上大概也从对孝慈皇后怀恋的梦境中走出来了,钟妍所能分到的宠爱减少,这位钟婕妤也该着急了。
“贵妃虽美,然而身子怕是不大好,这些日子新人很快就要侍奉圣上了,美人们个个水灵,由不得她不心急。”
吴丽妃饮了一口茶汤,莞尔一笑道:“贵妃虽然不争不抢,可瞧得出来是个心气高的,钟妍是废东宫送给圣上的人,姐姐是想要一石二鸟吗?”
王惠妃笑着起身去吩咐身边的宫人:“去请钟婕妤过来。”
两人相视一笑,她们都是有皇子的嫔妃,恩宠一事早就看淡了,可自然不会希望有新的竞争者,更不会盼着孝慈皇后的独子卷土重来。
至于贵妃,她这个年纪怕是还在想着谈情说爱,圣上哪怕使了些手段,但是百般宠爱之下,贵妃这样的小姑娘难免不会动心,要不然也不会为圣上去死了。
萧明稷坐在宗室一侧的上首,圣上杀了几个皇子,废太子如今又“抱恙”不能出席,他便是皇子之中的首席,但觥筹交错间,竟然没有半分畅意,萧明辉看了他几眼,以为他是因为被撤了差事,没面子才在这里装深沉。
上首的两处席位都是空的,那是他原本幻想过与她同坐、受人山呼万岁参拜的位置,如今她病得却都不能来了。
他知道,这些日子音音过得很不好。
不过她这样难受,大概也会知道自己喜欢上比自己年长二十余岁的天子是一件多么荒谬的错事。
只要她知错,那个野种也不是不能留下。
华灯艳影里多了几分酒意,天家的除夕之夜表面一片祥和,内里却各怀心机。
第34章晋江文学城独发
太医虽然有轮值的时候,但因为贵妃一向用惯了岑建业,锦乐宫时常传召,他便一直不得闲。
只是这份劳累是荣耀多些,还是风险多些,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娘娘腹中的皇嗣近来愈发大了,若是再不催产,恐怕会伤及凤体。”
岑建业本想劝一劝郑玉磬,让她多下榻走动,但是贵妃服食避子药,总归是落下些影响,孩子强行被留在腹中,不光是对怀有第一胎的贵妃不好,胎儿也难以保全。
郑玉磬嗅着艾草呛人的味道,微微蹙眉,她低头轻抚自己的小腹,“若是要母子俱全,岑太医觉得自己有几分把握?”
岑建业本来也诊治过不少女子,但是如贵妃这般的实在是叫人心惊胆颤,他斟酌道:“若是娘娘怀孕七个月的时候肯服用催产药,臣施以针灸,或许还有五六分的把握,不过……”
不过贵妃如今分明已经有了七月的身孕,但脉案上所记录的也只有六月有余。
“若是两难之际,圣上舍大保小,”郑玉磬有几分玩味地看着他,了然一笑:“有多少把握,岑太医直言无妨。”
岑建业从前还没有被嫔妃问过这种话题,娘娘们都忌讳得很,不愿意往那方面想一丁点。
而且便算是真的有人在心底纠结过保大保小的事情,也没有人敢真正拿自己和皇子相提并论。
“恕臣直言,妇人生产本就凶险,具体如何还是得瞧娘娘生产之状,不过……”岑建业看了一眼平静的贵妃,轻声道:“以臣拙见,保小不如保大。”
“臣知此言虽有不妥,但民间所说‘七活八不活’,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岑建业当日顺从贵妃,为她做事,心里便捏着一把汗,但是既然上了贼船,便有些下不来了。
彼时贵妃因为救驾而被三皇子护送回道观,圣上待她的荣宠正是巅峰,将他从太医署召来的时候也说起从前贵妃吃过的汤药或许会致使郑玉磬的脉息紊乱,外加上贵妃心思忧虑,月份太浅,便是神仙也号不准。
而贵妃怕圣上对这个孩子有了误解,私下问诊时也同他讲过圣上临幸的日子和次数,毕竟贵妃侍寝是在宫外,从来不上名册,稍微含糊一些,倒也不见圣上生出太多的疑心。
郑玉磬的腰肢纤细,比寻常怀孕女子更不容易显怀,然而当她的腰腹一日日隆起来,脉相稳定,岑建业觉得他项上这颗人头愈发不稳起来。
贵妃腹中的孩子怕是先天不足,较平常新生儿更容易患病些,若是贵妃作为亲生母亲在身边护持还好,一旦贵妃撒手人寰,这位殿下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只怕在宫中都存活不易。
郑玉磬能听懂他言外之意,现下正是催产的好时机,圣上也清楚,这个孩子怕是待不到足月,太医大约也同圣上说起过催产之法,但是她不足七月产子,未免也太早了一些,孩子还未彻底成型,哪里生得下来?
“宫中怀孕不易,生子更不易,能再拖延一些时间最好。”
她心里早将这事计算了不知道多少个来回,可是当真下决断的时候,还是心痛难当:“这个孩子怀上的不是个好时机,要早些催产,也不该是你我来同圣上说。”
自从她从了圣上的那一日起,便知道自己的性命从来不捏在自己的手里,因此一直小心谨慎,然而如今知道的事情越多,越临近生死的关口,她反而放下了很多。
甚至隐隐觉得就这么死了,也有几分解脱。
岑建业听说过宫里的一些阴谋算计,贵妃这身子要是到了实在拖不下去的地步,总得有个背锅的人才好。
郑贵妃平日在圣上面前再怎么和善温柔,可转过身来同旁的嫔妃并没有两样。
他脑中闪过几位当权的嫔妃,正不知道贵妃是要将这份心思算计到谁的身上,却听贵妃说道:“若能得圣上自己来做,那才是最好的。”
“年幼皇子们所能仰仗的无非是圣上的宠爱,万一他们没有亲生母亲,我便是挣命生下他也没什么用处。”
“实不相瞒,我同太医说这些已然是抱了必死的心,虽说未雨绸缪,但若是真有那么一日,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郑玉磬深吸了一口气,“万一真到了两难的地步,圣人决断在先,本宫知道太医也没有办法按一个将死之人的心意来做事,若能为这个孩子多博得圣人几分愧疚,也算是我这个做母亲的给这孩子的一点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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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没有想过舍小保大,但一是她生产之时做主的人不外乎是圣上或者其他的四妃,除了圣上,宫里没有人希望她活下去,二来,她初时舍不得流掉这个孩子,如今要舍弃它就更困难了。
然而圣上将她看得再重,也不会超过自己的皇子,岑建业不过是一个太医,无论那个时候母子之间谁存活的几率大一些,圣上的命令在先,太医们也不敢违背圣命。
她腹中的胎儿怕是不足,但她自己的身子骨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无论哪一个活下来,都是未知数,但能多得一分怜惜总是好的。
圣上薄情,即便是真的要孩子活下来,也未必会好好待这个孩子,随便找一个养母,偶尔看一看,便算是尽了父亲的心意。
她将宫中合适抚养贵妃所生皇嗣的嫔妃在心里掂了几回,但是哪个都不放心,若要钟妍来抚养她的孩子,还不如将这孩子过继给宗室旁支。
孩子落到钟妍的手上,与落到萧明稷手中没有任何区别,依萧明稷的心性,他一定会教她的孩子再尝一回他当年的苦楚。
有些时候明明不愿意想起那个人,但是当面临生死攸关的时候,她又忍不住想起萧明稷同她说起的童年往事。
孝慈皇后劝说张贵妃选一个好生养的宫人送给圣上,但是后来张氏也有了自己的子嗣。
何充容产下三皇子的那一日,圣上政务并不算太忙,因此便到何氏住处的附近瞧了瞧自己的孩子。
好巧不巧,偏就是那时圣上刚刚纵过马,冠子簪得并不算严丝合缝,逗弄自己这个儿子的时候头冠掉落在了襁褓中,身边之人包括孝慈皇后也大惊失色,说起这里面不祥之意,叫皇帝对这个孩子没了半分疼爱的心思,交给张贵妃抚养。
因此萧明稷对孝慈皇后与张氏都没有任何喜欢的意思,若是没有孝慈皇后那一番言论,他如今也不必这样艰难。
即便是贵为皇子,没有父母的疼爱也是一件难熬的事情。
然而她的心血都已经快熬干了,若是真捱不过去,倒也是一种解脱,只是可怜了这个孩子,从小便无父无母。
“娘娘……”岑建业微微一惊,他往外面看去,珠帘外止有锦乐宫的掌事太监和宫人在守着,但背上的冷汗却已经冒出来了,“圣人爱惜贵妃,远胜于宫中其他女子,自然不会希望您与殿下哪一个有事。”
圣上对待贵妃的重视他们都是知道的,不过最终的包票谁也不敢打,太医们只是尽自己的能力去医人,并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也不是要你做什么欺君罔上的大事,”郑玉磬见他面露怯色,略显憔悴的面容上浮现出淡淡笑意,“岑太医在宫中做事的年头也不算短了,只要为我稍加斡旋,便足够了。”
岑建业见贵妃面色不佳,收了诊脉所用之物,正想要不要宽解两句,贵妃却先同他说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