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点了几盏白瓷蟠龙灯,他已换下了那件鹅黄的珠光缎直裰,身上是件居家穿的道袍,道袍用整幅的月白真丝刺绣腊梅傲雪图裁剪制成,他的头半低着,鸦青的黑发垂下一缕,整个人浸在淡黄的烛光下,便是一幅绝美的风景。
殿下,那女子深更半夜在此地,定有古怪。
闪辰垂手立在旁边,说着大煞风景的话,他二十上下,穿着松青色细布襦袍,身材瘦削,若不是右颊上那道伤疤,看上去倒像个读书人。但有了这道疤,即使他面色平和,也让人不寒而栗。
罗汉椅上的美少年闻言头都没抬,却把手里的香铲扔下,身子后仰,没精打采倚在靠垫上,如高山晴雪般的双眸带了一丝茫然:她的手很美。
闻言,闪辰的眉头皱了一下,很快便又恢复常态。
殿下,听说顾家七小姐又来了,今天还来过庄子,门口的崽子给拦下了,说您走了。据说顾七小姐走时,似是挺失望的。
少年依然保持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嘴角却牵出一抹揶揄。
她是想来看看我是否真有传说中的病吧,这个好像看不出,要试试才行。
唉,方才这话还不如不说,反而让殿下认为顾七小姐是来自荐枕席。闪辰低下头,淡淡道:属下不知。
少年却已经坐直了身子,长腿忽然向面前的条案上踹去,劲道不大,却也震得香炉摇摇欲坠:我父皇派你来盯着我,你还有何不知的,滚出去!
闪辰叹口气,谦卑地深施一礼,倒退着走出去。
出了屋子,他脸上的谦卑隐去,对迎面走来端着宵夜的美人道:花雕,宵夜别送了,让所有人都去睡吧,殿下又发脾气了。
花雕闻言莞尔,凑到闪辰耳边,压低声音:跟踪那个小丫头的人回来了,说是那孩子走走停停,哭得可怜见儿的,不像是可疑的。
闪辰叹口气,和花娘一起来到一处雕栏前面,沉声道:殿下夸那姑娘美呢。
什么?花雕吃了一惊,睁大了一双描画得美伦美焕的杏目,殿下他病好了?
闪辰这才发现自己的语病,补充道:殿下是夸奖她的手美。
花雕夸张地拍拍心口:有你这样说话的吗,吓死老娘了。
闪辰轻笑:别总是老娘老娘的,再这样说你就更嫁不出去了。
花雕白他一眼:小猴崽子,老娘这辈子就没打算嫁出去,能配得上老娘那个还没出生呢。
闪辰懒得理她,却向着夜色下的院落努努下巴,花雕看他神情有异,也向栏外眺望,见状唇边勾起一弯妩媚:殿下真会给自己找乐子,赶明儿老娘偷偷跟着去一回,看看好玩不。
闪辰瞪她一眼,故意恶心她:让殿下发现了,当心划花你的脸,让你再也不能勾男人。
花雕气得双手叉腰,正要破口大骂,却见有一队小宫女持着宫灯走过来,她连忙换上一副温柔娴淑的表情:有劳闪护卫了,妾身这便吩咐下去。
她行个万福,转身对已经走到近前的宫女们道:都去睡吧,殿下疲累,想要安静安静,这里只留护卫。
花雕故意走在宫女们后面,直到走出几丈开外,她才回过头来,冲着闪辰做个砍头的动作,似乎在说:敢在话头子上占老娘便宜,看老娘不收拾你。
看着花雕远去的背影,闪辰无奈地摇摇头。
他还记得多年前初见花雕时,她还刚刚及笄,她也如方才这样叉着腰,凶巴巴的:我比你大,你要叫我姐姐,不许淘气,不许带坏殿下,还有,不许偷看我洗澡。
那时他盼着花雕快些嫁出去,这样就不用整日被她骂来骂去了,他去问殿下,殿下却道:她那么凶,除非我抓个人来硬逼着和她成亲,否则谁会娶她。
没想到殿下一语成谶,如今花雕已过花信之年,仍然没有嫁出去。
怕是真要有那么一日,殿下抓个人来和花雕成亲吧,想到这里,闪辰不由得面露微笑,只觉神清气爽,从小到大,在花雕这里受的欺负都如过眼云烟,不对,就连方才在殿下这里受的委屈也不觉什么了。
他确实是皇帝派来的,那年他只有九岁,先是被送到府军前卫接受培训,继而便被挑选出来,和另外几个孩子一起来到宫外的一处地方。
那时他们都很高兴,以为从此就可以正式留在府军前卫了,他们都是小孩子,满心以为是要带他们去领赏。
但等待他们的却是净身。
一位干枯的老太监伸出鸡爪般的手,手里拿的是一柄微弯如镰刀状的刀子,几个孩子被依次带进屋里,闪辰听到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他不想净身,他那花朵般的姐姐自愿卖给地主家做小妾,就是为了凑够银子,让舅舅带他到京城找营生,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姐姐卖身也要给他寻个好前程。
大户人家都给少爷们找小厮伺候,小厮们跟着少爷,吃得好住得好,长大后还能由主子们出面,娶府里的丫鬟,成家立业。
他以为他运气很好,一向只招收贵族子弟的府军前卫破天荒的要招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只要是十岁左右,身强体壮的孩子均可报名。他长在庄户人家,自小就下地干活,身板比起城里的孩子壮实许多,那次只录取了三十人,其中便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