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叠的方方正正的帕子递到她面前,那是比春天的绿草要更为轻浅的青色,像是蒙着雾气的青翠竹林,又像山涧里流淌的汩汩清泉,生机盎然,灵秀天然,就像眼前的小孩。
安灵薇不自觉伸手接过。
小孩道:“这个给表姐擦眼泪,阿锦替哥哥跟你道歉,他不是有意的。”
安灵薇攥紧那块帕子,却是舍不得拿来擦脸,抽噎道:“没,没关系。”
收到来自顾琛的逼视,叶重锦便又道:“太子殿下也不是有意,表姐也一并原谅了他,好吗?”
官家的十岁小姑娘,与寻常人家的闺女到底不同,虽然也会惧怕大青虫,惧怕鬼怪,也会因为受了委屈哭嚎不止,但心里头自有一杆秤,她知道什么人惹得起,什么人惹不起。
叶家表哥和表弟虽然门第高,可到底是亲戚,仗着有个疼爱她的姑姑,耍些小性子也无妨。
可若是宫里的皇子,甚至是太子,她是万万不敢惹的。先前敢哭闹,也只是因为她父亲官位低微,她还不曾见过太子。
到底是头一回见着如此尊贵的人物,安灵薇难免好奇,拿眼睛偷瞄他,顾琛察觉到她的目光,只淡淡一瞥,她自己就给吓着,忙摆手道:“不碍事的,太子殿下也不是有意,也是我自个儿胆小,怪不得旁人的。”
叶重锦暗道这小姑娘机灵,又朝她笑了笑,他本就生的好看,这么甜甜一笑,如皓月生辉,满园子的奇花异卉都失了颜色。
安灵薇脸颊一红,这世上再没有比阿锦表弟更好看的人了。
顾琛在一旁瞧着,暗自警惕。前世安灵薇就对宋离有意思,这辈子又成了表姐弟,若是生了情愫,又是个麻烦。
他们在这里闹了许久,早惊动了外面的人,莫怀轩领着一群家奴赶来,见着是他们几人,倒是没怎么意外。
先跟顾琛行了礼,才对叶重晖道:“叶公子,令堂正在侧门等你和小公子,我让家仆领你们过去。”
叶重晖点头道谢,一旁的小孩问:“那我父亲呢。”
莫怀轩道:“令尊要留下等丧礼结束,小公子若是舍不得,自然也可以留下,等我兄长出殡。”
等出殡便免不了见到棺木,叶重锦倒是不怕的,只是……他看了眼顾琛,这人难得出宫一回,就是为了瞧他几眼,他就这么走了,是不是不大好。可转念一想,他又不是顾琛的什么人,为他考虑这许多作甚。
他摇摇头,道:“我回家等就是。”
说完有些心虚地看了顾琛一眼,谁料他根本没听这边的动静,眼睛盯着安灵薇,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小孩一瞪眼,扯着自己哥哥往外走,道:“哥哥还不快些,让母亲久等可不好。”
叶重晖只当他是怕了,忙应好,牵着弟弟的小手,默默加快脚步。他也是怕顾琛回过神,继续纠缠不清。
沁香园里,莫怀轩略一挑眉,道:“殿下,若子枫记得不错,徐太医说过您十日内不可下地,若是叫皇后娘娘知道了,怕是不会轻易饶过你。”
顾琛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莫怀轩递上一块帕子,“先擦擦额上的冷汗,我这便安排人送您回去。”
顾琛没接,却是看向一旁的安灵薇,伸出手,道:“阿锦的帕子,给孤。”
女孩儿一愣,随即握紧手里的淡青锦帕,小声道:“这是阿锦表弟给我的。”
顾琛拧着眉,又耐着性子说了一句:“给孤。”
安灵薇不是轻易妥协之人,只是眼前这位太子殿下,实在有些不同寻常,他脸色发白,额上布着细汗,好似下一刻就能倒下,不省人事,可是一双幽潭似的眼眸似豺狼猛虎,弥散着浓重的戾气,好似能把人生生撕碎,那是她不曾见过,却下意识恐惧的力量。
安灵薇终是怕了,哆哆嗦嗦地把帕子交给了他。
顾琛将那锦帕捏在手心里,嗅着淡淡的草木香,好似又活过来了。
莫怀轩抬手,道:“送安姑娘去兴和院。”
几名家奴上前,把吓傻的小姑娘带出去,院子里就只剩下莫怀轩与顾琛二人。
莫怀轩扶他坐下,道:“那日,殿下已经发现明王殿下布的局,为何还要往里面跳。”
大皇子顾鸣,已经在半年前被皇帝封为明王。
顾琛调息内力,淡道:“你以为呢。”
莫怀轩坐在他对面,拿起石桌上摆放的紫砂壶,先替顾琛斟了一杯凉茶,又替自己斟了一杯,抿了一口。
“我先前以为,殿下是将计就计,想以此事扳倒明王殿下,可事后细细思索,又觉得有诸多不妥。其一,殿下该很了解圣上,知道他最是优柔寡断,即便此事被揭开,他也只会想法子遮掩,为了皇家的颜面,绝不会严惩明王殿下,这笔买卖并不划算,所以殿下不会做。”
顾琛听他如此评价自己的父亲,不恼反笑,道:“好一个优柔寡断,说的不错,只要孤没死没残,他便舍不得惩治谁,对他来说,小五是他的好儿子,顾贤是他不争气的儿子,顾鸣是他用得上的儿子,而孤,是先皇指的太子,未来的国君,仅此而已。”
他饮了口凉茶,面色淡淡,瞧不出情绪。
莫怀轩便接着道:“至于其二,殿下这样的人,是做不出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来的,您若想对付明王,必定有全身而退的法子,犯不着以身犯险。”
顾琛勾起唇,道:“你倒是了解孤。”
莫怀轩道:“不敢,我先前有许多想不通,今日见着叶小公子,便全都想通了。”
顾琛挑眉,却听他道:“能叫太子殿下心甘情愿挨刀子,甚至赴死的人,遍寻世间,也就只有那一个。”
过了良久,玄衣黑发的少年拾起那枚玉白瓷杯,指尖沿着杯口轻轻摩挲,神色极温柔,轻叹:“正因只有一个,所以才要格外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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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重锦回到府中,安嬷嬷便指使几个丫头烧艾草,往他身上熏,烟气缭绕的,小孩被熏得睁不开眼。
“嬷嬷,这是做什么。”
安嬷嬷道:“小主子,您今日去了越国公府不是,那府上不太干净,最好去去晦气,免得沾上什么不好的东西,可惜这种天寻不到柳条,先用艾叶将就一下,明日老奴去金光寺求个平安符,由主持方丈诵经加持过,那才叫妥帖呢。”
小孩哭笑不得,道:“咱们家正气浩然,什么邪祟敢来,不怕被超度么,嬷嬷就是想太多了。”
“就当嬷嬷想得多,小主子就看在老奴上了年纪,给老奴求个心安可好。”
叶重锦只好点头,道:“只此一次,下次可不要这样了,这草的味道真不好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