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卿,”林柿掀开被子一角,在她耳边低声唤,“是不是烧得头晕?我带你去医院看看?阿卿?”
一声接着一声的关心,在艾卿听来却只如天外玄音,隔着飘飘渺渺的云层,声线模糊到几不能辨。她整个人被烧得晕晕乎乎,全凭本能支配,只疲惫地摆了摆手,又带着鼻音,闷声回了句:“我睡会儿……没事,没事。”
这还叫没事啊?
林柿抬起手腕,看了下表,已然七点半:这么一顿折腾下来,早饭还没吃,距离上班时间倒是只剩下半小时。
无奈她这年的假期早在上周已用光,再请假照顾人实在说不过去。一时间举棋不定。
想了半天。终究却还是放心不下朋友。只得又蹲在床边,轻轻戳了戳艾卿肩膀。
“阿卿,”她说,“你感觉怎样?头是不是很痛?”
艾卿这回倒是终于听清她说什么。
“有点……”
整个人却还是有气无力。说句话而已,像是抽干她全身力气,得歇着喘口气,才又小声道,“不过没事,我躺着,睡一觉就会好了。”
“这能行吗?”
“放心吧,感冒而已……不是大病,”艾卿努力挤出个笑容,随即迷蒙着眼,指了指旁边书桌,“你把医药箱放在桌上,等会儿我睡醒了,再起来冲点药就好了。你去上班吧阿柿,不要耽误你正事。”
话虽如此。
林柿却仍是不放心,手掌在她额头探了又探。
末了,出门去接了个电话。没几分钟,再回来时,索性便又搂着艾卿脖子、硬把她扶着坐起身来。
“别睡了,跟我去医院,”边给她穿衣服,不忘边低声交代始末,“每次一到年底,香港又到流感高发季——反正你也要回北京,防疫政策要48小时核酸的嘛*。顺路去医院,吊个水好得快点,总没错。”
“但你……工作?”
“安心,我刚跟同事打过电话,今天照例蹲医院等那个姓唐的啦。等会儿他们就来楼下接,正好,我们一起去养和那边。我先送完你检查再返工,两头不耽误的。好不好?”
知道林柿是真的关心自己,周到至此,艾卿当然也只有点头。
此时虽浑身上下软绵绵,到底不好意思要叫朋友“服侍”,忙轻咳着抢过自己鞋子,低头勉强穿上,又随便找了个保暖的羊绒外套披上。
也不知道下楼时路怎么走的,总之是林柿帮忙搀着,后来便迷糊糊坐进了那新闻车里。缩在个角落补觉。
迷迷瞪瞪间,只听见林柿和那群同事在聊天。
“姓唐的今天到底会不会再来医院——肥猫,你消息准不准的?昨天不是说出院了吗——”
“都说了昨天是他们林家那个基佬仔回家……!唐进余是被叫回去的。放心啦,我找人买通个医生,他要留院观察一周的嘛,今天按理还是要回来的。”
“按理按理,你每次都是马后炮,昨天都是等人家a周刊拍到他回家露面,才知道消息他人走了,搞咩啊?真是靠不住。”
“我靠不住你靠得住?昨晚那基佬仔和他老妹是我拍到的吧?!你拍到什么了?”
男人啐了一声。
似是用力嘬了口烟。只等烟圈幽幽吐出,被旁边人愤怒声讨,这才一边摁灭烟蒂、复又愤愤道:“退一万步,唐进余不来医院,他妹总会来看那个基佬仔的。不亏啦!”
“拍到又怎样,还不是人家出钱买断,发不出去,钱都流进上头口袋,你……”
“行了,够了,都少说两句。”
林柿此前早已沉默许久。
这会儿突然伸手,给艾卿捻捻衣角之余,却亦不知何故,开口帮腔道:“别一口一个基佬仔,人家有名字,叫林嘉树,跟我一个姓——八百年前说不定一个祖宗嘛。你们看在我面子上,也不该说那么难听。”
一语出。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末了,倒是概都“给面子”地收了话音。嘻嘻哈哈地转开话题。
可怜艾卿却也没闲着。
就刚刚那几句话的功夫,她瞌睡已被吵醒——就这还不够。没多会儿,她正盯着车窗外远去街景发愣,前夜随手扔外套兜里的手机,此时亦锲而不舍地震动起来。
她自觉是客,不想动静吵到前座讨论,忙颤颤巍巍摸出手机,滑动接起。
手机靠在耳边,对方声音却仍然听得不清切,想来是车里信号不好。
她只得又挪远,看了眼备注,这才安下心来。
“喔。小周。”
她声音瓮声瓮气。
打了声招呼,也没再问他头先半会儿说的什么,只随即径直抛过去一句:“怎么了吗?”
“是我该问你怎么了,这个声音。”
“感冒了呀,”
她边说着,又从兜里找出张纸手帕,揩了揩鼻涕。继续瓮声瓮气:“昨天香港下大雨,我——蹭人家车回来,但风还是太大。只走了前后一小段路,结果,还是被刮得重感冒。现在准备去医院,挂个水——大概再做个核酸吧。”
她语气虽已竭力轻松。
对面听罢,话音却仍是瞬间变得沉重,沉默片刻,又低声道:“这么严重。”
“不严重……只是想早点好,得回去啊。”
她能来一趟香港,多亏该上的课凑巧都安排在前半学期结束。但讲师不比教授,总归是食物链底层,期末还得配合学院工作,去个别大课监考。
同为讲师的李媛,今年据说原本打算参评副教授,就是因为上学期期末几次请假,被院里点名批评态度不佳,才丢了个大好机会。她更不想往枪口上撞。
她的想法一贯透着社畜的神圣光芒。
不知怎的,电话那头,小周的声音却忽从愕然转向温柔。
几乎是嗫嚅着,又轻声道:“你自己身体第一,回来的事……不急。对了,医生联系好了吗?如果是去养和的话,我可以给李院长打个电话。我外公和他是十几年的好朋友。”
“别那么麻烦啊——我只是感冒。”
“不行,最近到年底了,是香港的流感多发季,”她都已经委婉拒绝,小周这次却难得坚持起来,“何况新冠还没过去,在医院,多个人照顾也好,至少安全些。我这就给院长打个电话。”
“……小周啊。”
眼见得林柿疑惑的目光已隐隐飘来,艾卿不由一哽,无语凝噎。
心说你现在怎么也跟唐进余似的,劳民伤财很顺手是吧?
“安全第一,总之,我在北京等你回来。”
小周不知她此刻的心理活动,却只是笑:“或者我去找你也可以。不过,一年都等了,也不在乎多等几天了。其实我并不想……给你太多压力。”
艾卿闻言一怔。
再度把手机挪远,摁黑又摁亮。
看清锁屏上显示的日期:2022年11月6日。这才迟迟反应过来,今天是什么日子,脑袋愈发烧得滚烫。
无言。
“啊……是啊。”
沉默。
直至小周因故被周邵喊走,电话挂断,她靠着车窗发呆,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唯林柿仍在状况外。为缓解气氛,又拍拍她肩,笑问道:“哪个小周?你什么时候多出个我不知道的男朋友啊?”
“不是男朋友。”
“不是男朋友还给你安排医院,”林柿点点耳朵,道,“别骗我,我可是离得近,都听到了喔。哪有这么不怕麻烦的朋友。”
艾卿:“……”
她无奈地摇摇头。
摇完却又踟蹰,咬牙,眉头微蹙。
觉得如此这般的否认其实不好,毕竟,如果小周现在就坐在她面前,她或许——或许不会摇头。但是点头似乎也怪怪的。
最后,只得囫囵冒出一句:
“但他是一个……不错的,我很要好的朋友。”
所以,为什么不能只是朋友呢?
艾卿默默想着。
这个问题,她其实早已问过对方许多次。但小周永远和第一次一样,只有沉默或顾左右而言他,她更加想不明白为什么。
于是。
没有答案的问题,遂终成为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死局。
*
半小时后。
香港养和医院,某病房内。
“艾小姐,麻烦这边请。”
“我是本院的副院长,谢承。抱歉,李院长现在正在美国出席研讨会,并不是有意怠慢。今次除了感冒发烧,身体还有没有别的地方不舒服?没关系,请尽管告诉我。”
“如果你时间方便,我们也可以尽快为你安排全身检查——当然,核酸检测的问题也不必担心,你在这边病房稍坐,很快会有护士过来取样。”
艾卿:“我……”
“还有别的问题吗?”
艾卿满头黑线,坐在病床边。
心说刚把林柿支走真心是个明智选择,不然让人看到,或许真以为她什么时候中过头彩大奖藏着不说,又或有什么隐藏身份,才能得到这样礼遇。莫名有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错觉。
思及此,她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病号服,眉头皱皱。
抬头看向面前发鬓微霜,却依旧温文儒雅的中年男性,忍不住,却又小声点明道:
“不好意思,我想我只是,嗯,简单的小感冒,然后有点发烧。”
“这和检查并不冲突。”
“……”
“当然,我们也并不强求。”
男人闻言,仍是淡定微笑:“只是希望给到您和周生最周到的礼遇。如果不想做检查也没问题,等下会有医生过来,这边比较安静,您可以在这边吊水。小住修养几天也没关系,我们会尽快把核酸报告送给您。至于费用,周生已提前说过,账单我们随后会寄给他——”
还有完没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