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爱的女人这年给他生了个小孩,那小孩花粉过敏,发红疹差点死了嘛。”
唐母又笑了:“他当我傻的。他当我不知道——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你看,我们院子里多少花?她尽管带着那个孩子来吧,不怕死就来吧。”
“妈。”
“女人有多容易满足,男人就有多不容易满足。他说他爱喝汤,潜台词是,爱喝他爱的女人亲手给他煲的汤;他说喜欢女人养花,潜台词是,喜欢看他爱的女人文静优雅,有自己的爱好,修身养性更配得上他;他说他想有一个儿子——”
“妈,别说了。”
“潜台词是,他想要他爱的女人为他生一个孩子。”
“妈,好了,够了,你不舒服的话先睡一会儿好不好?妈——”
“进余啊,你知不知道妈最痛苦是什么?妈妈痛啊!”
唐母的声调突然扬高。
用一种几乎撕裂般的声音,她突然暴起,撑着身体坐起来,一下一下,当着他的面捶着自己的胸脯,哭喊着:“你不是他心爱女人生的孩子,所以我的孩子,生下来就是不中用的东西,他心里哪里有过我们?如果有,他怎么会这样对你,他舍得这样对你啊!”
“……”
“遗嘱,”唐母哽咽着,几乎字不成音,“他写的遗嘱,他要你和那个孽种分,一人一半,那个孽种都不姓唐,他竟然跟你分一半……你才是唐家的孩子啊。他这样羞辱我们母子俩,唐守业,他这样对你。进余,你让我心里怎么想?你让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惊讶。
沉重。
可笑。
这一切的情绪,似乎都伴随着唐母失控的嚎啕声,在唐进余心里,飞快地窜起一下。如陡然跳跃眼底的火苗。然而也仅仅只是一下。“噌”的一声,又悄然的,尽数熄灭了。
毕竟。
这个结果并不是最坏的结果。
甚至是他早就料想到的结局。
他却无法对母亲说出这样“宽宏大量”的话。只能选择沉默。
沉默着,轻轻拍着她因啜泣而不住起伏的背脊——薄薄的皮肤底下似乎就凸出骨节,她已瘦了太多了。
“我会处理的。”
他只是说:“天莱才是我自己的事业。妈,唐家的遗产,继不继承,继承多少,都不会对这件事有影响。我会给你养老,你的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你不要哭了。”
我能扛得起来。
不要再哭了。
*
母亲的哭声仿佛是一种萦绕不散的魔咒。他嘴上在安慰着她,然而头痛感因此愈演愈烈,后来发展成只要一闭眼,就听到那种凄厉的哭声。无以名状的悲怆感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
姜越打电话来向他汇报公司事务,询问那些不动资产可以“动”,哪些不能动,他几乎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在回答对方。视频电话一挂断,室内重新陷入黑暗,属于他的房间里,似乎一瞬间已全然消散了生气,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最后将自己摔到床上。
睡梦中却也不得安宁。
他时而梦见自己小时候,在父亲的要求下,总是被迫不远不近跟在聂向晚身后。明明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梦里,对方却忽然回过头来,问他:“唐进余,你喜欢我吗?你娶我吧?”
时而梦见某个平静的夜晚,他甩开所有人站在楼顶,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手却紧紧握着手机,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问他,你要不要跟我回家乡看看啊?
画面是翻覆交杂的。他时大时小。
画面也是明暗不定的。
前半段是阴恻恻的黑,中间亮堂了,而后又是一望无际的灰色。
最后他好像变成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孩,走路都跌跌撞撞的,追着一个人的衣角。她走得好快,好像故意要甩开她一样,他在梦里,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她,但是腿好像不听使唤,他就拼命地追,拼命地跑,最后终于抓住了她的袖子。
艾卿在这个梦里回过头来,看着他,然后突然笑了。
【唐进余,你那天许了什么愿望啊?】
她问他。
这个梦就这样醒了。
他伸手想去摸床头柜上的手机,手一挥,黑暗里却传来一声闷哼,似乎是他打到了对方的……头?一时间瞌睡虫全跑了个干净,他吓得坐起,伸手就去按台灯,不料手还没伸到,黑暗里,那人影又摇摇晃晃坐起来,揉着额头,瓮声瓮气“骂”了他一句:“你干嘛,起床气啊?”
“……?”
这声音。
“大老远从北京飞过来很累好不好,你不知道我周末去找我们院领导请假……打扰人家还被训了,说我疫情期间别到处乱跑。我一落地,就跑去那个医院找你,结果去了才发现你不在,又绕了一大圈才想起来你家的地址,打车都——”
“唐进余,你别耍流氓啊。”
“没。”
“没耍流氓你黑灯瞎火抱着我干嘛?”
“……”
“别拿沉默当令牌啊。回头记得请我吃饭。”
“……嗯。”
他一点头。
温热的眼泪便落下来。
从眼眶流过他的脸颊,滴到下巴,最后落进她的衣领里。
艾卿却仍是什么都没说。
只是在黑暗里,默默用更大的力气,伸手回抱住他。
这一刻,他们的感情与男女朋友,与前任现任都毫无瓜葛。
——或许应该称之为“同舟共济”?
*
你曾说过当我是启明星。
我也承认,那一刻话很动人。我记在了心里。
但我永远不会向你承诺,说我能为你做什么,做多少。人是会变的,我怕我也会——更怕你会失望。
我唯一可以答应你的只有。
当你需要光,需要指引。
无论何时,启明星都会为你,永远在清晨亮起。
第47章“唐进余,你脑子……
半晌。
黑暗中,传来轻声细语的对话。
“唐进余。”
“嗯。”
“你还嗯,我问你抱够了吗,”她哭笑不得,右手拍了拍他脸颊,“我腿麻了。”
“……”
“该起来了吧,你睡多久了,还不饿啊?”
*
艾卿这趟来上海,其实来得很匆忙。
头天夜里从林逾静那问到了医院地址,她大清早便向学院分管行政的领导请了两天假,简单收拾了下行李便直奔飞机场。
结果医院里没看见人,她也没回唐进余的微信——说不上是为自己的冲动之举心虚还是想给他一个“惊喜”,最后想来想去,反倒是绕了个大圈子,给姜越打了个电话。简单挑明了自己的来意,顺带的,也打探了下唐家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心里至少有个底。
事实证明,她的选择的确是对的。
作为传说中“拿五倍工资同时干三个人活”的顶级助理,姜越人虽在香港,做事依旧麻利。
听完她说来龙去脉,很快,便又给她安排了个上海的司机过来。一路载着她通行无阻,进了唐家老宅所在的别墅区。
她被人领进门。
起先还规规矩矩在会客室等着。
结果等了半天,既没看见让她后怕的唐母,也没等到唐进余。反倒是转眼耗到了下午五点多。
她不想再浪费时间,索性问了他房间的位置,便直接上了二楼。
卧室门也没锁,她敲了几下门,没反应,便开门进去。
里头窗帘拉得密不透光,室内一片漆黑,她看了半天,只隐隐约约的瞧见个人影侧身陷在床里,和衣而卧。
喊了一声唐进余,没人回答。便知道他大概是睡熟了。
艾卿:“……”
鬼使神差的。
原本应当不打扰地转身离开,她却又走过去,轻手轻脚,摸索着坐在床边。
沉默着,突然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不出意料,这一个月在她监督下好吃好喝,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点肉,眼见得才几天的功夫,又快瘦没了。
她手指附在他颈边,能感受到脉搏随着呼吸,在掌心传递着微震。冷不丁的,突然又冒出个想法,心说什么事都过得去,没什么坎迈不过去——只要人还活着就行。她被自己这心情吓了一跳。
就这样坐在他旁边,坐了很久。
最后坐着坐着就变成靠在床边。
一路奔波,实在是累了,也跟着不知不觉合上眼。
直到被他不经意地打到额头,半梦半醒间坐起身,才发现她也不知何时睡到床上,刚才几乎和他头抵着头了。失笑间,忍不住开口“骂”他干嘛仗着起床气动手,又作势大倒了一通苦水。
她原意只是为了缓解尴尬。
不料他却什么都没说,没问。甚至没有问她怎么会来,怎么来的,怎么做到如此神出鬼没地出现。他唯一做的事,只是无声地倾身来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