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逐渐开始回笼了。
不用想,刚才聂向晚那套说辞里所谓的“真相”,所谓的“内幕消息”,少不了唐母给她的添油加醋。原本以为那些家庭琐事,内部谈内部解决就好,但现在看,把唐进余一个人丢在那,她心想,说不定又是当年的老问题。从前都丢过一次,但这次不是小孩——她不打算再丢他了。
她可以扶他一把,为什么要丢他?
所以,她到医院的第一件事,便是给唐进余打电话。
之前会顾忌他下楼被拍到,顾忌记者拿这些照片当谈资,顾忌自己意外或被迫入镜。但或许是愤怒冲昏头脑,或许是别的情绪现在占领大脑高地,她从未这样冷静,也从未这样无所顾忌。
“你下来接我吧。”
她甚至大大方方地在电话里说:“我有话跟你说,不想别人听。”
“好。”
“为什么你声音这样了?”
“……啊?”
“算了,没事,”她下了车,边戴口罩往医院方向走,又突然挤出个笑容——像安慰自己,也像安慰对方,虽然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说,“唐进余,我知道你就是这样的。你按照你想的想法往前走,不管你做了什么选择都好,我相信一定就是没错的。”
“你都不问我这边什么情况,”他也笑了,伴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站起身来,“我还以为你已经到……家了。怎么突然又转回来。”
“因为想见你啊^^”
“……”
“下楼来接我。我快走到医院门口了。”
艾卿是个胆小鬼。
唐进余也是个胆小鬼。
他们在不同的地方胆小,有的是因为自卑,有的是因为责任,有人相信各奔前程不要勉强是最好的选择,有人坚持,死不放弃。感情是天平的两端不断博弈,他们的位置一直在浮动、跳跃、转移,但只有一件事是不变的。
——因为想见你。
在你悲伤的时候,在你快乐的时候,在你落魄的时候,在你风光的时候。
如果我选择了你。
那么不管什么时候,胆小鬼也会变英雄。
她戴着口罩走进医院,外坪的记者比她走时依稀少了更多,只三三两两停着几辆新闻车,不复之前门庭若市的“盛况”。是以她轻易便混在病人家属中进了大厅。
唐进余正好从不远处那走廊拐角处出来——下了电梯,又一路小跑过来,步子很急。他们隔着人群打了个照面。
虽然同样戴着口罩,但艾卿依旧一眼就认出他。
一双眼睛笑起来,她向他挥了挥手。也快步走过去。
【过去的都过去了。】
她喊着“借过、借过”,绕开一对互相搀扶着的夫妻。
【不管他们说什么也好。小时候什么都不懂,是大人们的“玩物”,那时候,害怕和自卑压过了所有,所以才会分开吧——】
有个小男孩撞到她的腿,她脚步一顿,反应过来,忙又弯腰,伸手把那小孩扶起来。
小孩的妈妈见状跑过来,迭声向她说着抱歉。她却只同样笑笑,说没关系,下次不要跑那么快乐。那小男孩闻言抬起头,对她笑了笑。很是腼腆的样子。
真好啊。
她也回以微笑。
【但是现在没关系,现在我站在这里,背是挺直的,我的骨气不再是空落落的骨气,唐进余,我也可以说……】
“啊。”
或许是走得太快的缘故。
转眼间,这已经是她撞到的第二个人。
她撞到对方前襟,虽察觉黑压压的压迫感当前,仍是下意识说了句“对不起”。然而抬头,看清楚是谁,看清楚对方的表情——
艾卿:“……”
连呼救声亦来不及说出口。
只感觉,起先是肚子上痛了一下。又不是很痛。
她有些迟钝地低下头,看见刀还在那,在自己的身上,刀柄被一只手用力地紧握着。
手背青筋毕露,沾上了伤口溅出来的血。血还在汩汩地往外流,鲜血,逐渐浸透了她的羽绒服,湿痕把原本的蓝色沤成黑红的深色。
她问眼前站着的这个人:“……为什么?”
但原来开口说话才发现,能说出口的只剩下气声。
她的喘息声犹如风箱,伤口的痛感漫上来,胸口那凉飕飕的。
鲜血滴到地上。
一滴、两滴、最后成了一滩,旁边的人终于反应过来,而后,是几乎刺破耳膜的尖叫声,四处奔逃的骚乱声——四面八方充斥着这样的声音。
整个医院大厅以他们两人为中心,旁边几乎清空出了一个巨大的“圆”。
然而。
就在这样的嘈杂声里。
她依然清楚地听见。
方圆说:“去死吧。”
第54章这是命中注定。……
去死吧。
“what’syourname?”
“mynameiscandy.”
去死吧。
“candy,howareyou?”
“iamfine,thankyou.”
……
是梦吗?
她听见细碎而不绝的读书声,从不远处传来。
童稚的嗓音,奇怪的近乎滑稽的发音,却竟然让她有些熟悉的亲切感。
心想如果是梦。
所有的细节未免太清晰了一些。
渐渐的。
她甚至记起这是七岁那年,某个平平无奇的上学日傍晚。
墙上的时针已指向五点四十五,在这座县级市的中心小学,意味着放学的钟声已敲过第三遍。时间一到,门卫大爷很快便会挨个楼、挨个教室推门检查,催促逗留的学生尽早离开。
某个角落的三年级教室里。
此刻,却还有个小姑娘冥顽不灵。正坚持着“自觉留堂”。
手肘底下垫着厚厚的课本和作业本,一边读,她又一边誊抄着最初级的英语对话范例。
然而,尽管坐姿端正,写字工整。她那一口带着乡音的“塑料英语”,依然是怎么听怎么别扭。
读了好几遍,大抵她自己也听出不对,于是又折回去,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纠正着。
最后,索性在英语课本旁尝试标上了中文的发音——“内母”。
内母、内母、内母。
她读得差点咬掉舌头。
那不得其法的苦恼背影同略显笨拙的发音,却终于逗得窗边围观许久的少年哈哈大笑。
“hi,candy,”顿了顿,又一本正经地开口问道,“howareyou?”
被叫做candy的小姑娘——小小的艾卿在这声过后回过头。
那少年的模样于是不偏不倚映在她眼底。
黑头发,浅蓝色衬衣,脖子上挂着她已然不再陌生的、银色的数码相机。她如今已经知道这东西是个金贵的奢侈品。
那少年不再说话,就那样堂然地站在夕阳里。
一手托腮,一手抵在唇边,卷成个活灵活现的小喇叭。看见她转过头来,眼睛弯弯,便又笑了。
她于是下意识接了一句:“iamfine,thankyou.”
*
名叫alex的支教老师,在这天送她回家。
深秋已至,学校的桂花落了满地,她踏着扑鼻的桂香,跟在他身后走出校门。
还没走几步。
“老师。”
她又有些苦恼,且有些好奇地抬头问:“alex老师,其实,你的英语为什么这么好?”
“这还需要理由嘛。”
“因为你看起来就和我邻居家的那个哥哥差不多大呀,”她说,“可听说他还在为英语考试闹头痛。但,你已经给我们当老师了。”
“不一样的,我们从小读书就上双语学校啊。”
“什么叫双语学校?”
“嗯……就,从小给我们上课的人里,就有很多白皮肤、黑皮肤的外国人。同学也是一样。”
alex说:“不过那里一点也不好,他们都很爱欺负人。不如你们这里好。大家都是中国人,黄皮肤黑眼睛,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