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眼那些黄皮纸分装开的药包,真是又愁又叹,引得小丫鬟陪坐下来,捺声儿劝一阵,“姐姐别急,我也问过大夫,大夫说头先一个月没什么反常,就是月信不来,你瞧烟兰,不也是两个月才诊出来的?我就怕奶奶尝出这药不对来,到时候不肯喝不算,反骂姐姐怎么好?”
“唉,我这是也为她好,”夜合展目望着院内假山顽石上零星雪迹,眉攒千愁,“哪家正经奶奶不是千方百计的想着怀个孩子?偏我家这位,一千一万个不愿意,我苦着劝了多少次,她只是个冥顽不灵。我想着,她要是同姑爷有了孩子,估摸着也就不成天跟姑爷两个夹枪带棒的对着,这才出此下策。你只将那些要渣滓埋好,别叫别人晓得,若不妨她哪天晓得了来骂我,我也是不怕的。”
“嗳,姐姐放心,我回回都是找了绢袋子埋在墙根儿底下的,谁也瞧不见。”
此间一言,半沉半明的神色涌上夜合的脸,她重叹一口气,叹出又半月的光景。
这半月,府里多了一段好些传奇,有关娇容的色迷传说才被烟兰的香消舆言压下去,马上,又是宋知濯的福寿双全美谈。
婆子丫鬟无不在议论,都道这躺了两三年的瘫子不知是吹了哪门子的福风,将将能开口说话儿了,紧跟着又能下地走,除了腿脚还有些颠簸,倒与常人无异。
哪里晓得,那瘸腿也是宋知濯佯装出来唬人的。这日,灯花迷醉,小炉生香,院外又是一番飞霜浮雪。明珠临窗月下,坐在一根折背椅上,瞧着面前宋知濯拖一下拽一下地蹒步,笑得她花枝乱颤,颠着身子抖着肩,将髻上一朵白山茶险些颠下来。
炉里点着瑞龙脑,青烟被宋知濯的临风重步搅得袅袅婀娜,他提眉一笑,好不得意,“如何,我学着跛子学得像吧?”
“像!”明珠在才止住笑,手上又鼓起掌来,“我瞧你就是个跛子。嗳,你老这么走不会真走出毛病来吧?”
她身后的明瓦窗外,还可见仙藻飘摇,薄薄地落在宋知濯心尖,酥酥麻麻的感觉叫他不知怎么才好。
只得过去,单膝落地,捧着她的脸献上虔诚一吻,“我要是真走出毛病了,你就真有个残疾的夫君了,你嫌弃我吗?”
隔着一寸,明珠紧盯他深幽的眸子,里头只有她,还有黄黄光影里的漫天飞雪。这一刹,方领会了什么叫“刻骨铭心”,他占了她心里每个角落,诸天神佛已经移居别处,只有他满胀这一颗心,满得将热泪溢出。
交睫的瞬间,扇出一滴泪珠,在她脸上滚出珍重的一条路程,躺在他的掌心,仿佛是漫长一生终于有了归宿。她又笑了,“你是瘫子我都不嫌你,跛子难道不比瘫子好多了?”
抱影之下,宋知濯替她抹去眼泪,他懂的,明珠几乎不在困境中掉泪,那是低头、是服输,她顽强的心只在幸福的时刻才会流泪。因为懂得,所以更加珍视她每一滴眼泪。
想引她笑一笑,他便故意逗趣着,“瞧,我还没怎么样呢,你倒先哭了,要是哪天我死了呢,你一个小寡妇岂不是要将眼睛都哭瞎了?”
“你死了……,”明珠沉吟着,像是真在思忖这个问题,隔了半晌,才郑重地抬眉,“你要是死了,我就跟你一块儿死。活了这些年,父母舍我、师父舍我,我也舍了他们。可细一想,这世上我最舍不得你。你若是死了,我一个人也没意思,我们佛家说后世有地狱,你一个人在地狱也怪孤苦的,还是我去陪你。”
在光与影的颤动间,宋知濯听来这一番话儿,分明是轻莺浅语,却似一块裹了翠玉的重石落在他心上。他明白,她说的是真的,是他眼前唯一能触到的真实。
他重踹一口气,将眼中的霪雨压回心里,笑得可恶,“你陪我死了,留下这么多钱你甘心?还是花净了再来找我吧。”
骤然一语,将明珠震得一怔,等缓过来时已经抡了重拳,“要死啊你?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见钱眼开的人?”
那拳砸下来的功夫,已被宋知濯轻巧避开,他站了一尺远,越发笑得气人,“说起这个,我记得,我头一回告诉你柜里有银子叫你只管花的时候,你眼也亮了,唇也开了,啧啧……,那模样,恨不得兜口将那些银子都装进肚子里去。当时我就想,这绝对是个六根不净的小尼姑。”
一番话激起千重恨,气得明珠提裙而起,撒开了蝶翼一般的裙面儿绕着炭盆追他,“你胡说八道,我才没有!”
这一个追,那一个侧身回转,轻巧就将她伸长的手避开,“嗳,我腿可比你长,你两步才抵我的一步,你抓不着我,死心吧小尼姑。”
“你站着!等姑奶奶逮着你,非拔了你的牙不可!”
追闹间,她的裙边儿擦了他的衣摆,仿若拨动了轻弦,天地只有笙声悦耳、驼铃摇荡。
见追不上,明珠横生一记,“哎哟”一声儿佯跌在外间锦榻前,撑着榻沿儿作势要爬起来,又重重坠下,再痛呼一声,“哎哟,疼,扭了脚了……。”
果然见得宋知濯急急踅回来,蹲在她脚边儿,撩了裙边卷了裤腿把着她的脚踝轻柔,唇上还挂着笑,“为了揍我连自个儿的脚都搭进去了,岂不是吃了亏?”
逮住这个空隙,明珠一把拽过他的手,张口就咬在他小臂上,先瞧他痛得龇牙咧嘴,却忍着没叫,她心疼了,将咬变作吻,吻后心虚地看着那一排渗血的牙印,“我不是故意下这么大劲儿的,疼不疼?”
他是学过武艺之人,打小胡打海摔惯了,这一点儿疼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是捧着臂,没有半点恼火的意思,“瞧,估摸着得留个疤了,正好你给我烙了这么个印,往后再有姑娘瞧上我,单看这印就晓得我有主,也就对我敬而远之了。”
明珠拖了他的手,转至床上,不知从哪里翻来一小罐儿敷外伤的药粉子,在他臂上洒一点儿,又找来一条软缎,替他一圈一圈缠绕起来。
他就这样看着,看缎头缠在他坚实的小臂上,一如缠了两个人的骨与血,就此真正地缠成一个啮臂之盟。
过两日,那排牙印开始结痂掉壳,还真就留了个淡淡的疤痕,似一轮旧月,趴在宋知濯的手臂上头,同他迎接下一个日升、度过每一端光阴,从来不明不灭。
往后的光阴,坠入深冬,京城的冬天同扬州不同,是永不衰退的白,将天与地不分不舍。
这些时,明珠发现屋子里不知从何时多出来一个人,那人总手执一个白羽鸡毛掸子,这里拂拂那里扫扫,几乎扫尽这屋子的每个角落。
她指尖勾着一只长柄香压,摇摇荡荡地同宋知濯说来,“你难道没发现,小月这段日子老往咱们屋里来?你昨儿在外间书案看书,她便到里头来跟我说话儿,闲扯一篇,也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宋知濯在捧着本《六韬》在窗前,看她细细押着香灰,“大概是来找‘信’吧,我同你说过的。”
“我就说嘛。”明珠抬眉哼一声儿,接着往回纹模子里填瑞金脑香粉。
打从天更冷,宋知濯便将返魂梅换成了瑞金脑,据说是进贡的香料,明珠不认得,想来就是精贵,填香时便格外小心。这厢抖着鎏金长柄铲,生怕抖一点在外头,眼紧盯着模子,唇间开合,“只是怎么这会子急起来了?”
“你晓得不晓得?”宋知濯将举书的手垂在腿上,凝重地望住明珠。惊得她以为只当是什么密言,亦停了手望住他。隔着三尺对望,他沉重地缓一口气,“这瑞金脑虽然是外国的贡品,但每年贡来也多。返魂梅却是十分难得,论价钱可比这瑞金脑贵,也不知被你抖落了多少,故而,你不必这样小心谨慎蹑手蹑脚的。”
静默片刻,恍听得“咣当”一声儿,原来是明珠将手上的鎏金铜小铲朝他掷了过来,“你要死啊!”
宋知濯扬天大笑,待匀过气儿,才悠哉地说回正题,“我同你说过延王,你可晓得,他的兵马已经在路上了,再过半月,京城就要掀起一阵不小的风波。我父亲手握着他结党营私、逼宫篡位的证据,大概没两日就要将那些罪证上呈到朝堂。这节骨眼儿的功夫,他老人家自然是担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故而小月才急起来了。”
一番话儿将明珠手上的蓝田玉香炉盖儿险些惊掉,“我的天我的天,延王要造反,这还不得天下大乱了?”
霜白雪光下,宋知濯气定神闲地笑着,“反不起来你放心。不过估摸着京城这些日子会不大太平,所以你这些日子就别出门,有什么要买的叫明丰他们给你买回来就成。”
反得明珠更散漫地一笑,“你何曾见我常出府去了?”话音甫落,她又郑重扭脸过来,“倒是你,你这几日不是要出去,去那个什么坊来着?”
“明雅坊。”
“对,就这个明雅坊。”她一壁将香炉放至高案上,一壁自袖中牵出条细绡帕子擦手,一步一韵,孔雀蓝裙裾似一片袅娜的羽毛,“你自个儿也说了,时局动荡,你留神点儿吧。”
“我晓得,”宋知濯拖过一根折背椅,掣她的手腕坐在自个儿身边,将她的指头一个一个揉捏着,“不过是些流氓贼寇,我倒是不怕的,再有什么大事儿,赵世子身边儿还跟着几个暗卫呢。熬过这几天,等延王落马了,我带你出去赏梅。”
这厢临窗对雪,正拟个花前月下,却见院门儿吱呀被人推开,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原来是那小月过来,穿着件葡萄叶莲纹水茶对襟褙,下罩素橘红石榴裙,手上拧着白羽鸡毛掸,看着伶俐又勤快的模样。
那白羽随她的碎步摇漾,仿佛是哪片河间的芦苇,漾出水开清波,婀娜多姿。远远地,她笑着蹲了个万福,“少爷奶奶安,我来掸掸灰。”
一行说,一行淌了厚厚的积雪绕过幽径,眨眼间就进了屋子立在二人面前。宋知濯只是随她去,卷了书微颠簸着步子挪了到外间书房。
里间就剩下明珠与她独对,眼瞧她躬着腰露得个起伏蜿蜒的轮廓掸了床榻,又扫了妆案,分外仔细,连南墙长案上的几本经书都挨个扫一遍。一束阳光直追着她,射得她头上一支丝缠真仔花枝钗如春早发。
瞧得明珠暗笑,牵出绣帕扫一扫裙面儿,“小月姐姐,也不必太费神儿,昨儿才刚仔细扫了一遍。我原想劝你不必日日来,这些杂活儿,吩咐小丫头们来做就是了,何必你亲自操劳呢?可瞧你这样认真,我倒不好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