槛窗大敞着,明珠探眼朝院外一望,只见满院清幽,无人喧闹,“丫鬟们呢,怎么连姐姐与绮帐也不见?”
“哼,”侍双俏生生地抬了下巴,“她们去烟台池捞莲子去了啊,且回不来呢,奶奶,我伺候你过去见那陶夫人吧。”
芍药未见,但看一片粉紫相缠的紫罗兰,艳而无声地缀在厅外。陶夫人在厅中兜着条帕子踱步,情状似喜似急,远眺时晃见明珠,登时眉目含巧地迎出去,一片赤色裙面摆得风风火火。
走到根前儿,急就去拽明珠的手,“哟,今儿见奶奶的气色可比往常好些,出水芙蓉似的!”
莞尔一笑,明珠执扇的手递出一寸,在她胸前摇一摇,“大暑天的,夫人不在里头等着,还迎出来做什么?是我失礼,原在午睡,不想夫人来,现换了衣裳,耽搁些时辰,夫人不要见怪才好啊。”
且行且笑,二人落入厅内,方坐下,明珠便后仰几分将她一个枯瘦的身子、蜡黄的脸细细扫量,挂住几分嗔笑,“我瞧着夫人的气色才是好,夫人反来夸我,我倒要不好意思了。咱们相识这些日子,夫人别跟我客气,可用过茶没有?侍婵。”
未及侍婵跨上前来,陶夫人急挥着绢子,“用过了、用过了!可别再劳动奶奶贴身的人。”眼角的纹裂条条叠起,笑得用力,回首身后,由她自个儿的丫鬟手里接过一个檀木盒搁到案上。笑容渐逝,换作浓墨一叹,“唉,咱们做女人的,都不容易,嫁了位郎君,身家性命都压在他那里,还有什么七出之条忤逆之款摆在那里,就算千言万行都妥帖吧,没生个孩子也是罪大恶极。”
说话儿间,细窥一眼明珠面色,见她无异,便又大胆揭开锦盒的盖儿,“我仿佛听说,奶奶身上有什么隐疾不易有孕。哦,都是外头瞎传的,甭管真假,我一听见,这颗心就揪了起来,只想着奶奶这一生之苦,真是千万个艰辛……,”
凄凄嗟叹,竟握着帕子蘸起泪来,“眼瞧着嫁到这样的人家,原该是享福的,谁知、谁知还有这等子难在前头等着。我想着这些,便一连几日睡不着,又想起我从前一位闺阁故交,头先也是久不能孕,后来请了个大夫,吃了他开的药,不过半年就有了身孕,如今两儿一女在身侧呢!我特意求了她,让她将那位大夫引荐给我,那大夫替我开了个药方,又专门拿了将药引子给了我,我这不就忙着给你拿来了?”
垂眸一瞧,盒内嵌着一块握拳大小的石头,与一般石头无二,就是略微剔透些。明珠只在心内讥诮,面上一派诚然肺腑地笑着,“多谢夫人惦记我,只是太医说,我是幼年时,……摔了一跤,受了伤,不是吃什么药就能补得回来的。不过夫人的大善心,我这里心领了,以后切勿再为我操那些心,没得浪费了夫人的心神。”
“奶奶方才还让我不要客气,现如今又自己客气起来。”她嗔一眼,拈着帕子的一个胳膊搭在案上,作势欺身几分,想来又什么密言要讲。
侍婵心会明珠怕拂了她的脸面,不好明拒,又见她实在难缠,便轻挪了裙,上前一步,“倒不是我们奶奶客气,夫人不晓得,太医原先说过,不好乱吃东西,且先红参燕窝的滋养一阵子。我们奶奶现就吃着这些东西呢,连家中膳食菜谱都请了太医过目,就怕吃了别的犯冲。这里先谢过夫人的好意,只好等回头我们问过太医了,再受夫人的恩吧。”
那陶夫人面露尴尬,紧着陪笑两声,“也好、也好。”
炙热的太阳烤得人心内躁气不平,那陶夫人一方绢帕遮着前额辞出府门,回眸一望悬得老高的红描绿匾,将脚一跺,“哼,这个不要那个不要,难不成是瞧不上我送的礼?灶台里滚出来的贱丫头,也敢来瞧不起我?我就看你今儿小人得了志,明儿又能笑到何时去!”
一名杏桃嫣然的婢女将她一个胳膊搀住,怯生生地轻劝,“太太别动气,我看,咱们来了这么多回,这颜奶奶就是什么也不收,就是收了些东西,也是按原价回礼给咱们,想必是得了小宋将军什么话儿。”
“什么话儿?!”陶夫人将身子抖一抖,抖得两个金耳坠子晃得汹汹,“还能什么话儿?不就是左右看不惯咱们爷?我倒是不明白了,我们爷做得了二十万禁军校尉,就做不了一个小小都虞侯?他宋知濯年纪轻轻就能做得了殿前司指挥使,哦,我们爷反倒不行?!”
一行满腹怅恨地抱怨,一行正要登舆,却见行来一辆马车,只见一位身着朝服的年轻公子跳下车来。
高织艳阳下,宋知远抖抖衣袍,将官帽摘下交给浴风,正要跨蹬而去,瞥眼瞧见一位如枯枝败叶的妇人,心上一动,忙上前拱手,“这位是陶夫人不是?”
那陶夫人一见即知他是宋府公子,只是不知是哪一位,忙福身问安,“您是二公子还是三公子?嗨,您瞧我,没个眼力见儿,大人千万恕我眼拙!”
“夫人多礼了,”宋知远迎着日头笑一笑,剔过眼角,再深行一礼,“您家大人可好?我正要备了礼去贵府拜访大人呢,没想到却在我家门口见到夫人,正巧请夫人回去带个话儿,过两日,我宋知远定要登门拜访。”
受这国公府封官拜职的三公子如此重礼,陶夫人心内十分受用,越发的瞧不上明珠,眉梢挂喜地理理云鬓,挥开绣帕,“欢迎欢迎!妾身回去跟我家老爷说一声儿,阖府上下必定扫榻相迎,大人可一定大驾光临啊!”
目送一程,太阳在宋知远脸上劈开一片阴影,一抹冷峭的笑意蕴在其中,使他尚含少年稚气的脸上有一种超乎年纪的稳重阴沉。
暑重炎天,碧空无尘,连过径清风都捎带了热气,明珠孔雀南飞的扇面险些扇出火,即便如此,鬓角额间也是浮汗霪霪。
香珠甫归,仍见院中空无一人,明珠赶着去换衣裳,进得外间,绕过细廊,见宋知濯已经坐在书案上,一手翻看案贴,一手猛打着一把江南艳景的折扇,衣襟斜扯,额上布汗,难得有些躁不可耐的模样。
晃见明珠,他将扇一扔,颇有些不快,“这一院儿的丫鬟都跑到哪里去了?你也不管管?我回来至今,一个人影没见着,连口茶也未喝上,衣裳也没换!”
乍见欢喜的笑容在明珠脸上缓缓褪下,更唬得侍婵一脸惧色,上前福身,“不知道少爷今儿回来这样早,她们、她们都到外头……。”
话儿还未完,便听“啪”一声,宋知濯另一手上的帖子狠扣上,冷峻的眼直睨着侍婵,吓得她肩头一抖,“成日家没个规矩体统!你们就是这样儿伺候的?主子回来,要喝盏茶也没有!”
侍婵正欲伏地认错,却被明珠执扇一挡,“爷今儿火气大得很,你去,给他冰萃一盏龙团胜雪降降火。”
在他二人间谨慎复睃几眼,侍婵到底捉裙而去。室内镇着一盆冰雕,却像难消暑热,仍旧流着满室炙燥的空气。
隔着几尺宽的乌木漆黑书案,明珠乜来一眼,声音拖着几分讥诮,“若说天气热惹得少爷动了肝火,谁又不热呢?也没见别个跟少爷似的,一回来就发这样大的脾气。我的丫鬟不好,你就往别处找那好的去,在这里甩什么脸子?我的丫鬟们没规矩嘛,头一个就得怨我这主子,哼,我自个儿也是个野丫头,又不如人家那些千金小姐知书达理的,哪里教得出好的来啦?”
也未知这无名火到底是打哪里蹿起,或许真是这炎天暑热,横竖就点着她说了这一番话儿。话音甫落,自个儿心内也泛起悔意,可话已出口,面上也难下,只仍旧摇着扇,作出那云淡风轻的模样。
瞧她如此,宋知濯愈发觉着心躁不平,顶着一脑门儿的汗随手捡起一只笔掷到地上,溅得细墁悠光的地面满地的墨点,“你安心气我是不是?朝廷上一堆事儿还不够我烦的?你还要来顶我?我早说过,管管这些丫头,别纵得她们失了规矩,你拿我的话儿尽当耳旁风!”
垂首自视,一片水蓝的裙也溅上不少墨,一颗颗仿佛是鼙鼓的鼓点,催起一阵剑拔弩张的对峙。
明珠亦是随手由靠墙的高案上抄起个什么,“咣当”一声,碎得遍地冰裂纹瓷片,“不就是摔东西嘛,谁不会呀!我头一个没规矩、你要做法,就先拿我开端!哼,敢情就您一个人心烦?我就是日日闲吃闲喝闲睡的,你看不过眼,你就甭回来,爱上哪儿上哪儿去!回来就别给我摆这些臭脸子,我不稀得瞧!”
“成成、我怕了你成吧!”宋知濯拔座而起,朝服里头斜开的中衣襟露出颈上条条经脉,“我惹不起你,好好好、我躲出去!”
言讫,衣摆带风地踅出松绿帷幔下,眼瞧即到门口,明珠执扇追出,桃红玉兰绣鞋狠狠一跺,振得髻上一只珍珠攒珠花颠晃连连,“你给我滚得远远儿的去,再踏进这里一步,我就烧了你那些藏书公文!”
宋知濯身影一顿,更是个昂首挺胸地踏出门去,正在廊下撞见侍婵,托一盏冰凉的龙团胜雪,怯懦懦地埋首,“少爷,您喝茶。”
“不喝!”宋知濯斜睨她一眼,狠一甩袖,“去给你们奶奶喝,让她降降火!”
蝉闹莺喧的一片天里,侍婵捧着盏,眼瞧他直踅出院门,便急忙端了茶进屋。瞧明珠坐在榻上狠摇着扇,掩襟斜扯,香汗浮霪,气喘吁吁,显然是气得不轻。
倒是头一次见她发这样大的火儿,侍婵心内踞蹐,到底将茶端到案上,垂低了头认错,“奶奶,都是我们不好,我们也太不懂规矩了些,才引得您跟少爷吵架,回头她们回来,奶奶一并罚过吧,或许少爷见了气消,晚些时就回来了。”
闻听她软绵绵的细嗓仿佛带了哭腔,似一场春雨,渐浇息了明珠的怒气,扇也轻摇,“不怨你们,天气大,日头也毒,晒得他火气大,我也火气大。没事儿,你去歇着吧,一会儿少爷回来,我们说说就好了。”
千般无奈,侍婵只得旋裙出去,拿了笤帚一应家伙儿,将屋内的瓷片细细扫过、墨点子一一擦过。
104.求和 面子重要吗?
玉人一别, 空出孤馆,只见万里翠空楚云台,菡萏连枝洞水天, 才过柳迷亭, 又至太湖廊桥院。只见石竹具节、双喜爬架、金露遍地、夏菊狂撒。连绵的凤仙、紫薇、茉莉、黄桷兰穿庭掠径, 纷纷摇叶招枝,将宋知濯瞧了个遍。
他从三门穿到二门, 在二门处逛得一身浮汗也不知该往哪儿去。想起千凤居雕梁画柱的宽敞院落,才旋了身,又想起明珠一双顾盼生情的眼, 仍旧挪回了脚。举目夏景喧嚣的园中, 竟然无处可去。
眼瞧着日渐沉西, 想调头回去,可他到底是堂堂镇国大将军,在属下面前向来是不轻不浮的一个威武男人,打小还没被人这样儿指着鼻子当面骂的,一时也拉不下脸面。但听见阵阵蝉鸣莺声, 他脑子里总浮起屋里的冰雕、床上的象牙席, 还有怀中香馥馥的小尼姑。
若是不同她吵架,恐怕现时正搂着她香梦沉酣, 慵慵午睡吧……。正是个万般懊恼之时, 倏见明丰傻兮兮撞上来, “少爷, 穿着朝服, 这是要往哪里去?要去哪里少爷说一声儿,我叫明安去套车,您先回去换身衣裳吧。”
“呃……, ”念及脸面,宋知濯一双眼避走左右,慢盘着步,“哪儿也不去,我掉了个东西,在这里找找。”
睃一眼四下花间,明丰躬着身子笑一笑,“少爷丢了什么?告诉我什么样儿的,我帮少爷找吧。”
热风袭过,宋知濯相思难忍,眼角瞥着明丰一张可恶不自知的笑脸,恍作个漫不经心地提起,“你奶奶出门儿,一向都是你跟着的,我好像听她说,北远大街上新开了个什么扬州风味儿的馆子,你晓得吧?”
“晓得晓得,”明丰忙将下巴颏点起,“还是我领着奶奶去的,奶奶近来爱吃他家的东西,说是味儿同家乡是一样的,尤其爱吃那个‘大官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