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浩宇看我一眼,就把头侧开了。
阿宇。我不禁叫了他一声。
吴浩宇沉默着,倒是阿姨平和地对我说:天乐,你回家吧。
我不动,见他们要走,赶忙伸手把吴浩宇拉住了。
吴浩宇轻轻扭动手腕,把胳膊从我手中挣脱出来,冲我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阿姨不动声色地往前半步,侧身挡在我跟吴浩宇之间,对我说:天乐,你的东西回去我让小宇整理出来,明天给你寄到家里。
阿姨,我
你也早点回去吧,明天都还要上学,早点回去休息吧。
阿姨说完就转身走了,拽了拽吴浩宇示意他跟上,吴浩宇抬眼看了看我,轻轻地叹了声气,也转身走了。
我爸停在路边不耐烦地鸣笛示意我上车。吴浩宇在往反方向走,一没入路灯照不到的范围,身影就看不清。
直到分开,我都没机会跟他单独说上一句话。
你明天就在家待着收拾行李,后天一早回香港,这边也不用办什么手续了,直接给你按退学处理,回去随你参加训练还是参加比赛,你觉得你耗得起你就去,我不拦你。
回到家,我爸把手表摘下来扔在鞋柜上,终于对我说了这一路上的第一句话。
我感觉浑身血液又冲上了头,他永远都是这样,不问我的意见不考虑我的感受,甚至不给我反应的时间,一切都得按照他的想法进行,我说了我不回,我说了多少次了,你听不明白吗?
我爸像是根本没有听见我的话,径自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喂,小刘,对,给我订个票,小孩的,身份证号是
我爸从酒柜最下方锁着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倒出来是我的身份证、护照,还有一大堆不知道是什么的文件。
我慌了神,这些东西竟然在我没注意的时候被他收了起来,我还没来得及上前试图拿回,突然想到什么,一下子心凉了半截,急忙跑回房间,在衣柜第三层堆叠的衣服最底下摸到了那份参赛通知书。
还好,这个东西还在,那我就还有筹码,不至于全被我爸牵了鼻子走
我把通知书卷起来握在手里走出房门,我爸的订票通话已经接近尾声,致谢后便挂断了,他大约是见我没什么太激烈的反应也略微惊奇,语气缓和了一些:后天早上七点五十飞,早点起床,送你去机场。末了他又补了一句:回了香港就收心待在那。
我说:我想去找吴浩宇。
我爸闻言看向我,眼神锐利,你现在还想找他做什么?
我有事要问他。
我爸重重呼出一口气,你没听人家说吗,他都知道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人家让你好好比赛,你不是听他话吗?
我无意识地摇头,你不要管这个,我真的有事要问他
我看人家比你清醒多了,他什么意思你难道听不懂?他家里人伤不伤心?他不纠缠你,你也不要去纠缠他了,你自己不要前途,他也不要前途了吗?
我知道,我知道你让我出去一趟吧,就今天晚上,我一定会回来的,我就跟他说几句话,就几句话。
你!真是鬼迷心窍!我爸不耐烦地起身,去卧室里拎了一个行李箱出来,打开放倒在客厅地板上,你现在就开始收拾,我看着你收拾。
我不动,我爸又说:你不是想去日本吗?行,你想让我跟你去或者你妈跟你去都行,等会我再打个电话,马上订机票。
你那个教练呢?你跟他说回去了就上他那恢复训练,你愿意跑就跑,不是说你能拿奖牌吗,能拿你就努力,不要再像以前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比赛一样混个名次了。
我知道我在发抖。
我心里有一座像样的堡垒,一砖一瓦盖起来,又一砖一瓦坍塌了。
我不去了。我听见自己说。
我去读金融,我去读管理,什么都可以,你不喜欢我跑步我以后都不跑了,你说得对,跑步浪费时间,我不浪费时间了,我什么比赛都不参加了,以后也不会再提,我好好上大学,你别让我这时候回去。
我眼睛涨得疼,特地沉着声音说话怕它抖得厉害,拇指扳着其余四指的关节,但早就发不出声响,我低着头,我想我此时一定很落魄,可能像丧家犬,上一秒发着疯叫嚣自己天不怕地不怕,这一秒又屈服下来求一条生路。
手里握着的那卷参赛通知已经被我捏成了最褶皱的样子,它是我的筹码吗,不是,它是我的投名状。
我曲下膝盖,双膝点地的同时把手里那张攒得濡湿的、印着亚青赛委员会印章的预赛通知书一并举起来,咬了牙,闭了眼睛,把纸张撕了个稀烂,求你。
我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但我似乎没有其他能拿来表决心的东西了。光说没用,我得拿东西来换,我只有这份通知书是我一步一步花心血花力气得来的,虽然它在我爸眼里不值一提,但我爸只要能理解它对我重要程度的万分之一就行了,我不是只爱玩,不是不愿意读书,不是非要忤逆他,我也有我想做的事,我也有我喜欢的东西,我的努力也不是口说无凭,我拿我的成果来换,换我爸一点于心不忍就行,我保证以后不会再让他听到关于比赛的半个字。
你起来!像什么样子!我爸过来拉我。
面前是散落的纸张碎片,他走过来的脚步踩在了一些碎纸上,我左腿往前挪了挪,膝盖也压在其中一张纸片上。
哪有梦想啊,梦想碎在地上,一文不值。
出门前我爸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出去就别回来了。
叫车得等将近半个小时,我跑到主路上拦车,呼啸驶过的车辆没有一辆能为我停下,我在路上跑,想着能离要去的地方近一点是一点。
有人在路边下出租车,我连忙抢了上去,报了目的地,才倚着车门瘫在了后座上。身上的校服是汗湿的,摸一把额头也是汗涔涔,手机被我握在手里发烫,我把手机壳取下散热,有一张小纸片顺势掉了出来。
我把它捡起,才发现是以前我从吴浩宇那里抢来的他的证件照。
我都忘了我还有这样一张照片了。
照片里他的笑容实在是太热烈了,再怎么郁郁寡欢的人看到他这张照片都能笑出声来吧。我摩挲着照片的边缘,怕在照片上印下指纹。
我把照片好好地放在手机壳上,打开手机点进相册,我手机里存的吴浩宇的照片并不多,我跟他的合照就更少了,一是我不爱拍照,二是我觉得天天都能见到真人,要那照片干什么。我翻来翻去,统共也就十张左右,有去年圣诞节在商场背对着圣诞树我板着脸跟他不情不愿的合影,有大□□动场上融入风景的他蹲下来丁点大的身影,有拍毕业照那天小朋友过来给拍的合照,有夜里我们在体育场看台架子上的影子,有他磕在我肩膀上含笑的自拍,有我跟他被偷拍的那张搂腰贴耳说话的背影,还有几张抓拍的黑历史,比如他趴在课桌上张着嘴睡觉的时候,比如我们后排一群男的课间笑得四仰八叉的时候,比如体育课三级跳他腾在空中面目肌肉被吹变形了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