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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我们生来就是孤独(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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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秦璘很难用语言形容现在世界的颜色。

雨后的浓云堆积在天空,深蓝掺杂着青灰,把一切景物都覆上了一层色膜。灰白的建筑物变成了发旧的青蓝色,浓绿的树冠变成了深灰色,大街上本该鲜亮的行人现在成了黑色的瘦影,在没有余晖的深蓝暮色里踽踽独行。

世界是黯蓝的囚笼,把秦璘困在失色的孤独中。

打开窗户,湿冷的晚风吹来。

秦璘的衣衫上的灰蓝褶皱现在显得更深了。

“忽忽乎余未知生之为乐也,愿脱去而无因……”

余未知生之为乐也

愿脱去而无因

“呵呵呵……”秦璘笑着爬上窗,把脚垂下:“安得长翮大翼如云生我身,乘风振奋出六合。绝浮尘,死生哀乐两相弃……”

绝浮尘

死生哀乐两相弃

秦璘往前一扑:“是非得失付闲人!”

命运最爱嘲弄这些微渺却傲慢的人类。要死,哪里这么容易?

秦璘依旧被囚束在失色的孤独中——他醒来了。

他眯眼望着白色天花板,想着:要不再死一次吧。

他走到窗边,往下看了看,发现是一楼。不对,自己住的地方应该是四楼吧。所以还是在梦里吗?

秦璘环视一圈陌生的房间,慢慢地走到门边。打开这扇门,外面将会有什么样的魑魅魍魉等着他呢?他静静听了听门外的声响,什么也没听见。

秦璘轻轻摁下门把手,探出半个脑袋。安静的走廊上日光灯常亮,大理石地板倒影着灯光,没人走动,却听得见一些细微的咳嗽。这是应该有人的地方,秦璘放心了些。他顺着走廊走到了大门,看见一个守在门口的大伯,他们对视了三秒。

白衣服的大伯先朝他打招呼:“走啦?”

秦璘迟疑地点头:“嗯、嗯……”他离开,走到了大街上。混乱的电动车、自行车从左右两边涌来,各自鸣笛闪灯擦肩而过。秦璘本来熟悉的街道在黑夜里撞闪的灯火下变得很陌生,他愣在街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与此同时,校医院的休息室里,受二师兄之名命看护病号的吴生急得团团转。他在房间里找了一圈,看遍每张床底、掀开被子枕头、检查窗外有没有逃跑的迹象,又去隔壁问过其他坐班的医生,都没找到关于秦璘的一点线索。吴生之前嫌坐在休息室里闷得慌,又见秦璘睡得正酣,一时半会儿也醒不来,就跑去楼上和小女朋友打电话了。他算着时间,也就耽误半个小时,没想到秦璘竟在这空档里走了,现在是追悔莫及。那种连走路都会晕倒的病人若是走到车水马龙的大路上,恐怕……

吴生不敢往下想了,他做好被郑尘劈头盖脸一顿骂的准备,拨下电话:“师兄啊……我、我把……”

电话接通了,却没有声音。

“喂喂,师兄?二师兄?”

电话那边很安静,郑尘沉稳地应道:“我知道,你不用担心。”

“不是、师兄、我、我把那个、秦璘、看丢了!对不起!我现在准备去调监控,但是医生说要开证明——”

郑尘挂了电话。

“喂?喂!”正当吴生准备再次拨通郑尘的电话时,他收到了一条短信:

秦璘在我身边,你不用担心。兄。

吴生长舒一口气,回复:你接走他告诉我一声啊!吓死我了!

秦璘愣愣站在校医院门口,望着来往车辆和对面闪烁的霓虹灯,不知身处何方,也不知将去哪里。

大街对面的卖唱男子唱起沧桑的情歌,在嘈杂的夜晚,这歌声有种廉价感和卑劣感。他斜着吉他,随着凄凉的秋分晃动身子,车灯的光亮从他浅灰的衣衫上流淌而过,他的身影深深融进了城市的夜。路边的梧桐树叶随风颤动,纷纷从男子身边旋落。

秋夜,夹带着遥远月光的枯叶,寒凉如霜。

秦璘仿佛看得见,那人眼中倒影出的迷离灯火和孤寂冷月。

川流不息的灯河,声震穹庐的鸣笛,脚下的光影变化瞬息莫测,城市如此庞大诡怪。路灯把人影拉扯得很长很乱,汽车碾压而过,一声喇叭摁下,影子都发出凄厉的尖叫。等候在路中间的行人摩肩接踵,电动车挤过人群,插在狭窄的路障间。混乱与嘈杂使原本寒冷的夜沸腾,燃起焦臭的尾气味。

男子还站在同样的地方唱歌,他点着脚尖,踏响了脚边的枯叶。

秦璘穿过千车万人,终于过了马路,来到男子面前。

秦璘低头,发现除了他和男子的细长影子外,自己身边多了一条影子。

“嗯……?”秦璘转头。

郑尘站在秦璘身边,朝他笑了笑。

秦璘也抿嘴笑了笑,朝他点点头:“学长好。”

不过,秦璘的目光并未在郑尘脸上多停留。他看向了唱歌的男子,沉醉在吸引着他的陌生曲调中,用心品味着男子唱出的每一个字。

男子的眼睛里,原来没有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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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迷离闪烁的光点,而那双眸子比月亮投射的清光更吸引秦璘,充斥着与自然物不同的孤独。如果说寂园的孤独是冷峻的、凄美的,城市的孤独是扭曲的、阴暗的,那么这个人的孤独则是叛逆的、炽热的。即使他唱着慢调的民谣,也依然透露出一副愤世的傲骨。

秦璘完全被吸引住了。他看着这人,想起楼下的艺术家,或许他们都是一样的。秦璘说不明白他们的共同特征,然而他确实是被这些人的某处吸引着,那是秦璘没有的东西。

郑尘静静站在秦璘旁边,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其实他早就站在了秦璘身边,从秦璘痴然立在医院门口之时。秦璘的身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那么寂静,他留给郑尘的姿态,便是灯火阑珊处的遥远伊人,不可求的。郑尘不打扰秦璘,也没有打电话给吴生质问这是什么情况,只静静站在了秦璘身后,等秦璘发现他。至于秦璘发现的是云、影子,又或是其他的东西,郑尘不会介意,只觉得有些心疼罢了。

不过这回,秦璘竟出乎郑尘意料,认对了人。秦璘当然不会叫错郑尘。自从他明白把郑尘学长叫成郑老师会引得寥斋的翰林学士们的嗤笑之后,就把这件事深深烙在心里,发誓再也不要多言语了。寂园的书生们都下得咬文嚼字的功夫,挖苦起人来更是尖酸刻薄,门外汉根本听不懂这群大学士在笑什么,只会跟着乐,这倒增添了这群人徜徉在阳春白雪里的乐趣。秦璘厌恶寂园清高傲慢的氛围,连同面前看似和善亲切的郑尘,他也竖着盔甲,一幅冷漠得无懈可击的模样。

郑尘和秦璘的心里,想着不同的事,而男子的歌声,却一字不差地流到了二人的耳中,在两颗不同的心里击出不一样的波澜:

谁的父亲死了

请你告诉我如何悲伤

谁的爱人走了

请你告诉我如何遗忘

“咳咳——咳……”

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我们生来就是孤单

“咳、咳——咳咳——”秦璘咳起来。

郑尘见他没有走的意思,就脱下了自己的外套。

“我不冷……咳咳……”秦璘本想拒绝郑尘的,可当带着体温的厚外套覆上他冰凉的肩膀时,他又舍不得推拒了。

“穿上吧。”

秦璘看向郑尘,又胆怯地收回目光:“谢谢……”

秦璘打算把男子唱的这首歌听完,而注意力却再也无法集中。和自己平常穿的外套不一样,这件外套不需要用自己的体温捂热,而是由别人捂热了。衣服的质感也不一样,原本以为是一件很重的毛呢外套,但穿上很轻盈,秦璘悄悄用指尖摸了一下袖口,大概是羊绒吧,保暖又舒适的面料。

一阵凉风吹来,秦璘不由自主地裹紧了外套。即使扣上扣子,这件衣服对于他来说也大了几分,不裹紧点,冷风会从衣角灌进来。

“歌唱完了呢。”郑尘看向秦璘,发现他冻红的鼻尖下挂着清鼻涕。和秦璘以往的清高不一样,那样子真是呆滞而可爱,郑尘笑了起来。“衣服左边口袋里有纸。”

秦璘红了脸。他从自己的裤子口袋里掏出自己的纸,揩干净清涕,进行着无声地抗议。

郑尘又想笑了。“回去吧。”

秦璘迈出一步,看向郑尘,解开了纽扣。

“不用,你穿着回去吧。”

秦璘摇头,脱下外套。寒风再次吹得他一阵冷战。

“穿好了,”郑尘执意给他穿回去,“我去打车。”

秦璘眼里满是无奈与惋惜。他想再听一遍刚才的歌,可是男子不会再重复唱了。他后悔,自己刚才想了别的事,没有记住歌词。现在,秦璘的脑子只莫名记得一句可怕的话:

谁的父亲死了

请你告诉我如何悲伤

“怎么了?”

秦璘鼓起勇气,向眼前唯一有可能记住歌词的人问:“你还……记得刚才的歌吗?”

郑尘带着秦璘往前走,走到霓虹灯没有那么晃眼的梧桐树下,走到听不清男子歌声的路口。

他开口唱起来:

谁的爱人走了

请你告诉我如何遗忘

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我们生来就是孤单

秦璘停住了脚步。

郑尘的声音和那个人不一样。他的嗓音中和清朗,没有暗藏于缓慢腔调中的孤愤,却不能说是没有感情的。像是洞察了、看透了世间的一切,郑尘有种在空境之中畅游的从容。这首歌,竟被唱出了优美清透的感觉。

郑尘唱完,笑了笑。他又瞧见了秦璘的痴态。此刻,他忽悟出,秦璘表面虽清高冷僻,却持存了许多人已遗失的天真浪漫。他眼眸深处,对任何人都藏着一份期待和欣羡。只要对方稍微能体会到他的世界,眼底那片璀璨的矿石就会浮出。不过,白眼恶徒若是得知这里有份宝藏,必定能把矿石骗走挖走,最后只留给秦璘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郑尘看着秦璘的眼眸,暗暗在心里做了一个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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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我送你回去。”

“嗯……”

20191011

外套

郑尘在便利店买了两罐热饮:“纯牛奶和巧克力牛奶,要哪种?”

“巧克力的。谢谢……”秦璘毫不犹豫地把目光锁在棕色的巧克力牛奶罐上,他对另外一边的蓝色的罐子充满警惕,因为他一闻到牛奶味就想吐。按理说,秦璘只要是带牛奶成分的东西都不会沾边,但他现在实在太冷,不能再嫌弃眼前这罐热饮了,况且还是前辈给他买的。

秦璘没喝,而把牛奶抱在胸口,走进寒风中。

再走一小段路就进楼道了,多少能避点风。这样想着,秦璘埋头加快了脚步。

郑尘也冷,他把外套给了秦璘,自己只穿着单薄的针织衫。现在走在这古老破败的旧小区里,脚下一深一浅坑坑洼洼的,更有萧瑟凄凉之感。他喝了一口牛奶,抬头看见红砖墙上的枯败藤蔓间飞出一只蝙蝠,想着:这栋楼该是危房了吧,居然还住人。

楼下的车停得七横八竖,和电动车挤在一起,秦璘很熟悉地就从空隙里穿过,而郑尘却时不时被拦住,思考是从左边绕还是从右边绕。

不一会儿,秦璘就没了踪影。

左前方的灌木丛后面伸出一只手:“这里。”

郑尘一惊。

“走这边。”原来是秦璘。

郑尘才看见,原本为了绿化种植的灌木已经被踏出了狭长缺口。不过这些草木也十分衰败了,长得参差不齐的,又在秋霜的摧残下零落许多,并不让人怜惜。这片薄土已经被踏出了好几条小径,没有花,而杂草倒是生气蓬勃地蹿到人小腿那么高。高些的草风吹得倒伏,一蓬一蓬的,像波浪一样堆在一侧,郑尘真担心里面会爬出蛇来。

穿过灌木丛,就到了一条无照明的窄路上。其实是有灯的,只是夜里十一点之后就不再亮了。两侧凄凉的旧楼相对而立,走廊里的声控灯偶尔会在寂静的夜里突然亮起,往楼下投去一片光亮,亮了几秒又忽然熄灭,让一切回归黑暗。每次秦璘抬起头,总会看见二楼那家窗户里亮着的暗红灯光,像血一般镶嵌在墙壁里。

那家人是在做什么驱邪的法事吗。杀了人,要点七七四十九天的红灯,日夜念咒超度阴魂。还是说有人在开膛破肚吃内脏,为了让自己更有食欲,刻意开着红灯增添内脏的色泽。鲜血流烫,淌出窗外,滴在谁的身上谁就是下一个被活体解剖的人。

郑尘走上前,打开了手机电筒:“走吧。”

“啊!”

完了、完了,热血滴在了秦璘手上,秦璘要被抓走了。

秦璘抬起手,感觉手背已鲜血淋漓,自己定是被二楼的人下咒了。

“不好意思,没烫着吧?”郑尘收了手机,摸出一张纸。

秦璘刚刚往后退了一步,正撞上往前迈的郑尘,于是郑尘手里的热牛奶被撞洒了。

“对不起、对不起……”秦璘的外套,不,是郑尘的外套,也弄脏了。

“没事没事,你没烫着吧?”

“没有……对不起……”

“没事,先回去吧。”

甜丝丝的奶味在空气里扩散开,秦璘有点想吐。

走到家门口,秦璘很自责地再次向郑尘道歉。他借着乌黄的廊灯,看见郑尘也冻得面无血色,便咬着嘴道:“不介意的话,请进屋坐一会儿吧,我重新给你找一件衣服。”

秦璘很不愿意有人涉足自己的领地。不过,他必须为自己的冒失负责。

郑尘再次踏进了那间狭窄的小屋。

比寂园更寂寞,比寥斋更寥落的屋子。

客厅只有一扇窗。窗下有一张书桌,书桌左边是一面靠墙而放的木柜,右面是一张靠墙而放的床,这样,客厅就只剩中间一处小小空间了。

秦璘把书桌下的座椅抬出来,把椅背上搭的衣服抱走:“请坐吧。”

只有一张椅子,自然是让给客人坐。

秦璘很不好意思,让郑尘坐在他平常吃饭睡觉而根本不是用于待客的地方,实在不够体面。客厅本来该是客厅的,可是秦璘把床安置在了这里,就变得不像客厅了。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在狭小的空间里获得一点安全感,夜里缩在角落的时候,能暖和一点。卧室原来有一张房东留下的空床,他觉得十分可怕,就请人搬走了。现在,卧室除了一个老式衣柜供他挂衣服以外,什么家具也没有。他平常都不敢进卧室,只在最热闹的中午进去挑好最近要穿的衣服,然后马上出来。一切空旷的地方都使他害怕。

阴森寒冷的黑洞,就在隔壁。

“我去找衣服。”秦璘推开卧室的门,一股寒气袭来。他一手扶墙,把头歪朝一侧,探出右手去找开关。左手把门框抠得紧紧的,眼睛只看客厅最亮的地方,秦璘怕被卧室的鬼怪拖走。

郑尘看秦璘这么艰辛,便站起来:“我来吧。”他个子高,也不等秦璘让开,伸出手就摁到了开关。

灯亮了,是空无一物的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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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有点可怕呢。”郑尘善意地笑了笑。

秦璘羞愧,假装认真地找起衣服来。幸好,还有一件新的衣服。

“你穿这个吧。”秦璘拿出一件黑衣。

“羽绒服吗。”

秦璘低下头:“只有这个了。对不起……”

郑尘接过:“谢谢你。”

“你的外套我洗好再给你。”

“这个没关系,我交给洗衣店就行。他们会处理的,你就不用放在心上了。”郑尘不忍心让病人劳作,不过当他看着秦璘的目光变得更加自责后,又改口道:“那、那就麻烦你了。我不急穿的,等你病好些的时候再说吧,不必一直记挂在心里。”

秦璘看了眼郑尘。那双和善的眼睛里,大概没有不悦吧。不,自己一定早被嫌弃了。只是郑尘藏得深而已。

秦璘有点沮丧,但不想再做无意义的重复道歉了。道歉太多的话,会像切尔维亚科夫一样死掉。他只是沉默,脑海里除了懊悔以外,什么也没有。

秦璘讨厌幻想过度的自己。

“又发呆了。”郑尘笑着,轻声提醒秦璘。再不提醒他,他可能会流下眼泪。“我就不在这里打扰你了,早些休息吧。”

“嗯……”

郑尘替秦璘关了卧室的灯,关了卧室的门。这可帮了秦璘大忙。

“那我先走了。”郑尘穿上了那件黑色羽绒服,笑道:“很合身呢。”

“你、你路上小心。”这是秦璘在心里打了很多遍草稿才说出来的话。这样的话能从他的嘴里说出口,有点奇怪。

“感冒记得吃药。晚安。”

“嗯。”剩下的两个字,秦璘说不出来。

郑尘关门后,秦璘才反应过来,现在自己还穿着郑尘的黑外套。

尽管他今天已经很累了,却仍打算先把衣服洗干净再睡。

标签上没有具体说明衣服具体是什么材质,秦璘便不敢随意泡进洗涤剂里。

秦璘拿起手机,揽过衣服,缩在床头靠墙的位置,抱着双膝浏览起这个品牌的网站。大概可以找到同款。

“三、三万两千……五……”

原来是这样啊。

昏暗的客厅灯下,一只飞蛾不停地往上撞。

“你怎么这么蠢呢……”

20191015

银杏果

昨夜一场大风,几乎吹尽了所有树叶。上学的路上,秦璘看见几个工人蹲在草丛里捡银杏果,那些果子遍地都是,秦璘也忍不住捡了一个在手里把玩。

大概是天冷,来上课的人很少。

秦璘坐在最后一排,无聊地摆弄手边的果子。

专用教室里一人可以占四个座位。秦璘的旁边虽然有人,但中间也隔着三个空位,显得空落落的。他前面的桌上放着几本书,大概有人占座了,不过那个人从开学到现在,秦璘一次也没见过。秦璘为了让自己能够不被别人注意到,就把周围的书堆得很高,让自己隐在角落之角落。

“什么味道?”李白放下书包,在嘴里嘟囔了一句。

“逸飞兄,早啊。”有个高个子的男生往这边走来。他拿着一本很厚的书,放在了李白的桌上,“我上次说的甲骨文就在这里面。”

“哦?”李白扶了一下眼镜,很有兴趣地坐下来。他先捧起书看了一遍封面封底,吹捧了一番此书的价值,再打开目录,顺着往下看。“茂音兄,这则《梦溪笔谈》的材料很容易被人忽略,此书竟有收录。”

“是啊,难得。”高个子本来话不多,听到李白对此书感兴趣,立刻来了精神,恨不得把此生所学一次倾尽,好让在场的人刮目相看。

二人甚是投趣,讨论起古文字来,生死跋焦、凿龟数策、石鼓诅楚,一言一语不亦乐乎。

不过,并没有人加入到他们晦涩的谈话中,也没有人回头多看他们一眼。

秦璘依旧托着腮帮子,戳他的银杏果玩。那两位大学士用高傲的余光蔑视着角落的秦璘,认为自己的高论实在是对牛弹琴,不禁在心里惋惜文道衰微。

高个子的目光越过书堆,放在了秦璘身上。秦璘敏锐地察觉到了,但没有抬头。

“这位兄台有些面生。”

秦璘还是没抬头。他被这套作怪仿古的称呼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

“兄台高姓?”

秦璘抬头:“我叫秦璘。”

高个子傲慢地笑了笑:“在下姓汪名诚山,表字茂音。”他似乎在提醒眼前的村夫,该如何报名报姓。

秦璘面无表情。

李白啧啧出叹,不合时宜地颂起《诗经》来:“南山有台,北山有莱……”

汪诚山却眼神一亮,十分喜悦的样子。

“乐只——君子……”李白把字音拖得越来越长,慢慢沉默了。

汪诚山差点忍不住往下接“万寿无期”,可他一想,这么接下去岂不是要接到上课了?于是直接说:“德音是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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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拍了拍脑袋:“对对、乐只君子,德音是茂!茂音兄说得是。”

秦璘明白了,原来这二人是在表演阐释汪诚山寄托先圣精诚的表字。他在心里冷笑,下一句岂不是又要轮到汪诚山吟诵“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了?

哼,酸腐文人。秦璘暗自横了个白眼。

“您手里的是银杏果儿吗,那个有毒的。”

李白道:“我说一进门就闻到什么味道,原来是这个。”

秦璘一惊,扔下了手里的果子。有毒?自己会不会被截肢?他惶恐地看了一眼汪诚山,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发现手指已经红了,还有点痒。

他站起来:“我去洗手……”

李白目送秦璘离开教室,得意地转过身,和汪诚山讨论起银杏果的吃法。

直到老师进门,汪诚山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李白的座位。没有瞄到秦璘被传说剧毒的银杏果腐蚀的手,让汪诚山这节课变得心不在焉,他原本炯炯有神的听课目光也被秦璘的冷清浇灭了大半。

秦璘出去后,就没有进教室。

恶心,寂园这帮人真恶心。

秦璘一直开着水龙头,让冷水冲手,不知不觉冲了二十分钟,手被冻得又红又紫,比玩果子时还严重。他看了看这将废的右手,痛惜地把食指含进了嘴里。手指该是咸的,现在却是苦的,其间一定还浸存着毒液。食指在口腔里进退,裹满莹莹津唾,指甲如水晶雕成。中指、无名指、小指、拇指依次入口,进进出出,秦璘被一片水声包围,口边流出唾液。

他缓慢地舔吮手指,变得越发干渴。

恍然瞥见镜子里的自己,他忽为此脸红。

他看着自己的手,好像并没有好转,反倒肿得更严重了。

可是,秦璘总觉得现在的手是最干净的。

算了,再洗一遍吧。

秦璘回到教室时,学生们已经下课,都离开了。这让他倍感轻松。

银杏果还留在桌上,秦璘拈起它扔到窗外。

打开窗时,秦璘又咳嗽了一阵。深秋天气阴沉,雾霾渐重,秦璘的慢性支气管炎怎么也不见好,只在北方的重污染下日益严重了。沙哑的嗓子让本就不爱说话的他更加沉闷无言,他也渐渐习惯一天只说两三句话的生活了。除了孤独和生病,没有什么再困扰秦璘。况且,他们已成为秦璘的朋友,若是没有咳嗽相伴,秦璘的生活要安静成什么样子呢。

秦璘想做的事情,不过是和艺术家先生多说两句话而已。至于寂园的人事,全是负担。

手边的书稿,已经校完,但秦璘不想去寥斋,面对那个很不和善的邱尚书。拿去洗衣店的外套,已经取回,秦璘还不知怎么还给郑尘。至于各科老师布置的背诵篇目、读书报告、论文,算起来更有山多。秦璘在寂园,喘不过气。

秦璘像是寂园的幽灵,他谁也不太认识,也没谁认识他。偶尔得到一瞥,也总是别人居高临下的不屑俯视。他隐在教室角落,有心时就看看班上来来往往的学生老师,听听他们说的话,无心时便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或是涂鸦、看闲书。

窗外的木瓜树从夏季的枝叶繁茂变作秋天的零落干枯,秦璘一眼眼地看着它衰落下去,可能再过不久,就不剩一片树叶了。

“已经十三天了……”

秦璘悲哀地看着日历:

“我也许再也见不到艺术家了,也许明天就见到。”

当年秦璘读到《边城》那段结尾时,流下了眼泪。

秦璘爱上了艺术家。爱得死心塌地,爱得歇斯底里。

这疯狂的开始,源于一场梦。

昨天,秦璘梦见自己去了海边。

朝阳正从海面升起,艺术家在金色的阳光下摘下头盔。

艺术家鄙弃地看向秦璘:“你为什么找到我跟前来?”

“我、我没有……我、怎么可能找得到你——”秦璘一点也不会说谎。他明明是得知艺术家去了南莱岛,才寻着去的。

艺术家转身离开:“你快走吧,别让她看见你。”

远处,有个长头发的女士走来。她身穿皮衣、脚踏马丁靴,带着头盔,很帅气。

秦璘跨越千山万水,只换来艺术家冷漠的拒绝。秦璘伤了自尊,默然走到一块礁石后面,目光却无法从那两人身上移开:女人搂住艺术家的腰,朝艺术家耳语。

秦璘醒来后,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独自离开的尴尬与自卑。海边的风吹得他的脸有些黏腻,嘴边咸苦,原来是眼泪。

秦璘注视着灰蓝窗帘下漏出的阳光,揪紧衣领,冒出一份惶恐不安的占有欲。秦璘这么多来,从来没有奢求获得过什么,亲人的扶持、朋友的陪伴、老师的鼓励……秦璘都没有。

秦璘想不明白,为什么那颗死寂的心,在遇到艺术家时会开始跳动,隐隐产生期待和久远的暧昧回响。

秦璘用了一年时间思考,他回忆起他与艺术家为数不多的见面,最终在梦的启发下断定:他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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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

原来,秦璘也是懂得爱的人。秦璘满足地笑了笑,眼睛血红。

中午十二点,艺术家被敲门声吵醒。

“干什么啊——”艺术家打开门,一股疾风忽就扑上了他,差点让他跌坐在地。

秦璘扑在艺术家身上,踮起脚搂住他的肩膀,一个劲地把艺术家往屋里推。

“艺术家先生……”

艺术家连夜噩梦,凌晨五点才睡着,现在又被忽然被袭击,一肚子的气无处发泄,便大吼一声:“给我滚开!”

秦璘不松手,一直把艺术家摁回床上。

啊,艺术家,艺术家还穿着睡衣。秦璘寂园叛逆客

一位红头发的女生走进了寂园。

她穿着长靴、绛红短裤、黑色堆领针织衫,外面披着灰格过膝呢子大衣,一双白花花的大腿在萧瑟黯淡的初冬显得又冷又精神。女生走到秦璘面前的座位上,翻了一下桌面上半学期来堆放的书籍材料,自言自语道:“妈呀,怎么这么多东西!”

她环顾一圈教室,向唯一一个还坐在位置上读书的人问:“同学,这些都是老师发的?”

秦璘说:“嗯,有些是校对的材料。”

女生想了一下:“哦对,我之前听郑尘说过……”她眼睛一闪,反坐在椅子上,朝秦璘笑嘻嘻地说:“我这学期还没来上过课!”

秦璘点点头,他看着女生红色的发梢,对她产生了叛逆的认同感。

“我叫甄惟一,你叫什么?”

“我叫秦璘。”秦璘看清了她长睫毛下的蓝紫色渐变眼眸,觉得这女生不光审美特出,还十分精致呢。

“那秦同学,能不能给我说一下这学期的作业?”空气里有一种果香,那大概是从她的深红唇釉里散发出来的。

秦璘抽出一叠稿子:“这是校对的材料,把和原稿不同的地方标注出来就行了。在十二月七号之前交。”

“七号?不就是后天吗!幸好我回来了。”

“还有这个,”秦璘拿出两叠纸,大概有十多页,“这是文学史的老师让背诵的。”

“嗯。”女生嫌弃地整理着她的材料。

“选修的道教史要写论文,必修的是史记、诗经。文献学要一份课程汇报,准备ppt,在考试前两周进行。”

“太多了吧!”

秦璘笑了笑:“嗯。”

女生抓了抓她的头发,把校对的东西先塞进包里:“我明白了,谢谢你啦!”

秦璘见她马上又要离开,忍不住问:“又要走了吗?”

“嗯,阿辰他们还在门口等我呢!今晚有老j的演唱会,得赶快!”说着,她风一般地跑了。留下一阵果香。

秦璘托着下巴:阿辰……一听就是里的红尘浪子。

秦璘很羡慕甄惟一,觉得她就是自己先前梦见的帅气女士,她才是有资格拥抱艺术家的人。而这样的人居然也能考进古籍所,秦璘又不得不佩服她的才学了。

秦璘不免失落起来。他不想看书了,于是提起桌下的纸袋,决定趁夜把郑尘的衣服送到寥斋。夜里,寥斋至少不会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秦璘打量。

不料,今夜寥斋老少俱全,全部聚在一起开工作总结会。

发旧的木门紧闭,上面贴着一张纸条:开会,勿扰。

秦璘在门边听了听,里面的确是有人在慢条斯理地说话,于是他又提着衣服离开了。今天得早些休息,明天秦璘要赴刑场——体测。

十二月底,寂园诸生结束了期末考试。文字学考完的那个上午,这座城市下了今年冬天的告别

雪一直下,厚重的浓云笼罩苍穹,雾霾积压,整座城市变成了散发化工味的毒气缸。

这是连续重度污染的新家

“欢迎你,小璘。”叔叔打开门,和气地笑着。

“叔叔好。”秦璘进屋的离开前夜

秦璘在这个家的故事,有什么可说的呢?

不往来,显得薄情寡义;往来,又生疏拘谨,虚情假意。

礼节走到,彼此都心照不宣地冷淡下来。既非主又非客的秦璘,愈发感到自己存在的多余。所以,当他找借口离开的时候,没人多说一句话留他。

叔叔说:“小璘,古籍所的任务是所有人都要回学校做吗?”

“是的,须在过年前做完。”

他们四个人坐在一家家庭餐厅,吃简餐。弟弟喜欢吃这家的咖喱饭,他说要来,全家人都陪着他来了。当然,弟弟很礼貌地征求了哥哥的意见。秦璘说自己也愿意去——他哪里有不愿意去的余地?

母亲自然知道秦璘一路都在照顾她的面子。她虽然觉得自己愧对了儿子,但也知道男人的邀请并非真心诚意,儿子在这个家确实太憋屈了,现在他既然说要走,或许顺其意才是最好的。

叔叔顾及母亲的面子,邀请秦璘来一趟,以表长辈的慈爱;秦璘顾及母亲的面子,恭恭敬敬服从长辈安排,以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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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的孝顺。母亲却考虑得多些,她让秦璘来这一趟,是旁敲侧击地提醒叔叔这里还有一个儿子要扶持。秦璘的表现不错,叔叔喜欢这个老实内敛的孩子,再加上平日里母亲为秦璘说的辛酸话,他便稍微可怜起秦璘来。今年也不例外,他在妻子无声的叮嘱下,往秦璘的卡里打了十万块钱。

彼此的任务完成,心里都轻松许多。

“妈,我明天就走。”

母亲明知故问:“不在这里过年了吗?”

秦璘摇摇头。

“那我们明天送你。”

秦璘没有拒绝。他需要通过这种方式,缓解母亲的愧疚感。

秦璘回家后就径自上楼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可收的,他的许多物件都未曾拿出来,只不过是找借口不待在客厅里罢了。

母亲听到秦璘的咳嗽声后,给他端来了一杯热茶。

母亲在书桌边坐下了:“你嗓子不好,冷天注意保暖。”

这是四天来,秦璘和母亲的郑尘心事

早晨的天还飘着细雨,浮着霾。开车去省图书馆的路上,堵在了文化东路的十字路口。行人裹着厚羽绒服,打开的伞被大风吹得后仰,个个都把脸埋在衣领里。雨刮缓慢地清洁挡风玻璃,每扫一次,都会留下两道水痕弧线,看得人心乱。不知为什么,我为副驾驶座位上的“人”冷起来,便把空调加了一档。

冷么,不会冷罢。一个黑色的提包,哪里会觉得冷。

后视镜忽然闪了两下,原来是后面的车在提醒我走了。仅仅是几秒的延迟,就轰起了不耐烦的鸣笛声,左右都是堵,催什么。

沥青路面撒了盐,走起来不滑,只是会碾出些异响。铲开的雪堆在路边,或高或矮。雪与盐,路与枯叶,纵横交错的轮胎印迹和脚印,让这个早晨更混乱了。

有点闷了。

他闭着眼,把脸侧朝窗。

我又想起了那天的他。已经过去两三个月了吧,可我总忘不掉。不仅忘不掉,大脑还为我提供了更为细致的细节。

记忆是一种幻想。

他病着,在我印象里,一直病着。

他拿着笔写下苍白的“秦璘”二字。字迹曲折柔弱、笔锋潦草。他抬起头,和我对视,抿嘴,想说话。我看着他,后悔说了打趣他的话。

清澈的,宁静的,忧郁的,悲悯的。

我想了很久,才找出适合他的话:孑然独立于世外的疏淡。

不过,我渐渐意识到自己错了。错在欣赏他、错在揣摩他、错在依附于记忆里的优美假象。

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看见他自暴自弃地躺在一堆废纸里时,我才知道我的臆想有多么卑鄙。

他的桌面上,有一张纸,纸上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字:

我想早点结束这一切

他痛苦。

我扶他起来。

纸被风吹落,落到了我脚边。我趁他不注意时捡起,折进了自己口袋。但愿你醒来后,忘记这些字。

他做完心电图,坐在急诊室外的长椅上,盯着地板,面无表情。

他的精神疾病会引起心功能紊乱。医生告诉我,故乡的家

故乡的青山,又出现在秦璘面前了。

秦璘终于摘下防霾口罩,贪婪地呼吸干净的空气。

大巴车的窗外,飘着小雨,朦胧着雨雾,确是干净的。

故乡的冬季,今日雨、明日雾,白茫茫湿漉漉。整个城都浸在水墨画里,颜色很淡泊。秦璘的《烟雨之城》,便是指这个地方。

或许是湿润细腻的空气太能沁人心脾,秦璘咳了一路,一直咳到楼下。

楼下一条窄道,两边高墙竖起,遮了日光。老房子发旧泛潮,灰墙下青苔簇簇,在烟雨里缓慢伸爬。一楼老爷爷养的花草泛着苍绿,几株不知名的矮植上缀着红色的果实。腊梅开了,幽香夹杂着霉味散溢。

秦璘的家,藏在小巷尽头。昏沉沉的天色照不明楼梯,在心里暗数,五九四十五,到了。

家里一定落满了灰尘。雨,早就飘湿了窗台,尘泥堆积,一滩残痕。破败的蜘蛛网在风里颤巍巍,没清扫干净的头发卷在灰尘里,随风飘飞。

开门,家里的灯竟然是亮的。

秦璘警觉,他没发出声音,拉着行李往后退了几步,悄悄上了五楼。进小偷了,报警。

他听屋里没动静,蹑步回到四楼,准备把门关上,依旧留小偷在屋里。心脏狂跳,杀人犯终于出现在自己面前了。千万小心,砍刀不留情。被歹人发现,头颅滚下,烈血喷顶。一死还好,只怕被关进行李箱,折?由人。

“你回来了?”沙发上,灰色的被褥动了动,一颗花白的头探出来。

秦璘一脚踢开门:“那是我的被子!”他把被子从那人身上扯下来,“这是我家!”

秦璘看见秦桡躺在沙发上,差点气死。当初就该换锁,换高级防盗锁!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畜生还有脸回来,有脸打开家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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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有脸住,有脸盖秦璘的被子!

秦璘一路晕车咳嗽,现在怒气上头,什么病也没有了,他奋力扯开被子,扔到地上:“这是我家!”

秦桡几年没见儿子,回来时还想过怎么和秦璘打招呼,现在见秦璘疯成这样,坐起来,怒道:“你家什么你家!读几年书老子也不认了!”

“这是我家!”秦璘恶狠狠地瞪着他。

这是从小学到高中,秦璘独自生活了七年的家。当初父母离婚时就商议好,把房子留给秦璘。去年,母亲特意回国办手续,把房子过户给刚成年的秦璘。母亲是极精明的,她赶这么急就是怕秦桡在其他女人的撺掇下侵吞他们的婚前财产。这么多年来,母亲为固守属于秦璘的东西,从未放下戒心。尤其这套房子,是秦璘的尊严,更是她的尊严。

秦璘自是明白母亲对他的一片苦心,若不是母亲时刻盯着,秦璘早就被父亲的新女人赶出家门、流落街头了。他恨秦桡,更是曾听亲戚说起,女人经过父亲允许,扔了母亲留在衣柜里的衣服,偷了母亲的首饰;女人还和父亲密谋,把秦璘送乡下的亲戚家养。甚至有一天晚上,秦璘在梦里感觉自己要窒息而亡,喉咙被卡住,就像穿了紧毛衣脱不下来——一定、一定是女人要掐死他。那天晚上,父亲在家,怎么不来救他,救救他的亲生儿子!

秦桡是狐狸精的傀儡,是十恶不赦的东西。这么多年,他对秦璘的事情不闻不问。秦璘从小学到大学的抚养费用,全由母亲一人承担。即使如此,母子俩都企图在无情的背叛与抛弃里的淡忘旧恨,没有谁忍心揭开往日伤疤。

没上法庭告秦桡,就是对秦桡的大恩大德了。现在,秦桡居然还有脸回这个家!

“你给老子滚!”秦璘寒了多年的心,在怒火中爆裂。“你有什么资格待在这里!你滚!”

“你这六亲不认的东西!”他一手指上秦璘的眉心。

秦璘因受不住那股力而往后退了半步,他低头愣了两秒,随即正过身子破口大骂:“我六亲不认!你抛妻弃子!不要脸!在外面找烂女人,气我妈走!烧我妈衣服、偷我妈首饰、打人!砸窗户!窗户、我妈疯了、你害她疯,她踢坏窗户,她脚出血了!你要送我走,送我去农民家,不让我上学,和猪狗一起睡!你害我,我妈离家出走,疯在马路边,差点死了!我去找妈、我追她,我从楼梯上滚下去!坏女人,她、她要杀——我……”秦璘混乱地数过大脑里浮闪的记忆,大喊大哭,当年疯癫的母亲似乎附身于秦璘。秦璘砸杯子、砸烟灰缸,凡是看得见的都逃不出他的手,涕泪俱下:“杀我、杀我妈、杀爷爷、杀奶奶……这个家的人……她偷奶奶的金戒指!那是爷爷买的!偷爷爷遗物!歹毒的贱畜,目无仁义,亵渎鬼神,必遭报应——天打……”

秦璘又喊又哭,不多时就中气不足、手脚麻木。他喘气,还不愿停:“天打雷劈……”

他注意到,自己手脚渐渐僵硬,卡在喉咙里的碎语被喘气声隔断。身体机能的告急比他想象的快许多,呼吸不受控制后,全身都僵冷了,一阵可怖的麻木感铺天盖地袭来。除了在进行无规律的深促呼吸外,大脑已无意识。

秦桡见秦璘气成这样,瞬间紧张起来,赶紧拨打急救电话。

他的孩子,仰头张嘴,十指固定成抓挠状,似要掘食人心——变成了厉鬼。

秦桡把他的孩子扶到沙发上,握住他的手。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

20191128

被送去医院的当夜,秦璘就发起高烧。后半夜,上吐下泻,烧到四十度。

秦桡从急诊室到住院部,一直忙到凌晨两点。

住院部的床位紧张,秦璘本来只能被安置到走廊上的病床,秦桡无奈,硬着头皮在半夜给朋友打了电话,才从其他关系家属占的房间里要来一张床。那家属正睡觉,硬生生地被护士叫醒。秦桡给女人道歉,女人在半梦半醒间,嘟囔了两句。

秦璘睡下。新年

这些天,秦璘吃不了东西,一直靠输液度日。每次下床上洗手间,对于他来说都是身心摧残。一个人,光是挣扎着坐起来,就要废很大的力气了。穿鞋、取下输液瓶、举着右手慢慢踱去走廊尽头,一套动作下来,少说也是二十分钟。

隔壁大爷的儿子今天过来了。他见秦璘艰难,就帮他举瓶子,一直送秦璘到洗手间。

“不、不用进去了……”秦璘手里拿着尿液采样杯,说话时有些扭捏。

“没关系,”他替秦璘把瓶子挂在隔板的挂钩上,“不方便的话叫我。”

这算是几天来,秦璘最顺利的一次如厕。针管没回血,手没沾到尿,自来水没溅衣服,走路没被裤脚绊。

病房里,大爷家又来了几位亲戚,正在说笑话。

“鹏哥,你来得早叻。”有个女士回头。

“鹏哥”正举着输液瓶,跟在秦璘身侧。秦璘低下头,他太过憔悴,不想被任何人看到。

隔壁那家人笑的笑,吃的吃,四处走动,把病房闹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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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戏场,还热情地给病人们分起水果。

秦璘病麻木了,眼睛盯着窗外,什么也不想。

没过多久,有人拍了拍秦璘的肩膀:“小朋友,我们要走了,这些水果你留着吃吧。”

秦璘睁开眼,见是那位大妈。她身后站了一群青年,各自提好老爷子的生活用品,穿戴好衣服,准备离开。

“谢谢阿姨……”

“那祝你早日康复。新年快乐。”

秦璘看着手背上的留置针:“嗯。新年快乐。”

嘭——嘭——窗外发出阵阵巨响,地面也随之颤动。细长的人影在轰隆隆的回声里消失。

鞭炮放完,病房里出奇地安静。最聒噪的一家人走了,21床的女士昨天已经回去,现在病房里只剩秦璘。

今天是年三十,有家的人,都回家了。

秦璘躺着,只能望见一片刺眼的白色和玻璃上的细水珠。

窗外时不时就炸起鞭炮声,秦璘睡不安稳,又睁开眼,呆望着蓝色窗帘。或者歪头数点滴,跟着频率在心里进行无聊的词语接龙:

苹、果,果、树,树、木,木、头,头、疼,疼、痛,痛、苦,苦、恼……

秦璘真的头疼起来,抬手摸上太阳穴。他这几天已经发觉,头部有个肿块,正在日益长大。秦璘的心凉透了,每次碰到这个肿块,血液都在慢慢冻结。或许是这次的病,加速了它的恶化。

昏天黑地的病痛,磨去了秦璘的锋芒。这段时间,秦璘失去了正常人的生活自理能力,却放不下面子向陌生人求助,只好自己挣扎着,完成一件件对普通人来说最简单不过的事。秦桡很少来医院,只每天上午叫下属给秦璘送点稀饭馒头,秦璘能吃一天。秦璘一开始恨他,病到后来,已经没有心力恨了。

绵长的细雨、灰白的天光,永不散去的雾气朦胧上下。湿润的空气把四肢浸得冰凉,血液的流动慢了,脑中的种种期待也潜进了寒渊。

下午,秦桡来了。病房里的窗帘都拉着,秦璘一个人躺在深蓝的阴影里。

秦桡悄悄走去床前,扯过半边被子,搭在秦璘左手。

秦璘在迷蒙中睁开眼,觉得亮晶晶的输液管真漂亮,映着窗帘的颜色,像冰柱。

“这几天太忙,连着加班。”秦桡看了看输液瓶子,“好点没有?”

秦璘的头疼起来,他没说话。

“想不想放烟花?晚上我们去楼下放。”

秦璘尽管因太阳穴无规律的阵痛和虚弱的身体情况而心神憔悴,但他想了想,最后还是咬着嘴唇笑起来:“嗯,要放……”他悲哀地想,或许这是自己人生中最后一次放烟花了吧,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过今年。

秦桡见孩子愿意开口了,才问道:“今天只剩一瓶了?”

“嗯。”

“今年大一了吧?”

“大二。”

“都大二了呀,学什么专业?”

秦璘今年刚从中文系考到古籍研究所,他想了想,最后还是笼统地说:“中文。”

“中文?中文好,我记得你小时候就说要学中文的。不过得好好学英语,以后去哪里都要用。”

“嗯。”

“以后有什么打算?读研,还是工作?”

“读书。”

“读书,读书好啊。要不要念博士?”

“不知道。”

“好好读,你是读书人,以后争取在高校任教。”

“嗯。”

秦桡问一句,秦璘答一句。秦璘每句话,不会超过五个字。尽管这陌生的对话听起来奇怪,但秦桡还是陆陆续续问了秦璘很多问题。也是今天,他才知道秦璘在哪个城市,读哪所大学,喜欢什么样的领域……

晚上,秦璘吃两口粥,就觉得饱了。为了打起精神,他又勉励自己啃了两口馒头,总算比平时多吃些。拔掉留置针,裹上自己所有的衣服,带好帽子围巾,秦璘终于要下楼了。

秦桡找了个空旷的地方,拿出一把烟花。

秦璘站在避风处眼巴巴地看着他点,抽出一支,点不着,再抽出一支,还点不着。

“怎么都燃不起来啊……”

“太潮了,你再等等。”秦璘已经抽了一半烟花,没一根点着的。

“我来。”

秦桡分给秦璘一支,摁下打火机:“小心一点。”

秦璘都不敢呼吸,慢慢把手中的烟花凑到火苗上:“燃…燃…”

没燃、没燃、还是没燃。

“你从哪里弄来的烟花啊!”秦璘不高兴了,有力气跳脚说两句责备的话。“你不会是从书柜顶翻出来的吧!那是我小时候就堆得有的!”

秦桡刚想张嘴解释,脸上忽映出了明亮的光彩:“燃了燃了!”

“给我、给我!”

秦桡赶紧把手里的烟花递给秦璘:“拿好。”

秦璘还颤颤的,看着四溢流光的烟火,不敢去接。

“快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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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点下一根!”秦桡抓起几支烟花,凑到白色的火光前。只是话刚说完,燃了一半的烟火就熄灭了。

“你看嘛!假冒伪劣!”秦璘拿着熄灭的烟花,想扔又舍不得,说不定挥一挥它又燃起来了。

“这不还有吗,你等着。”秦桡蹲下来,又开始点烟花。

空气里热烈的火药味没多久就被凄寒的夜风吹散,刚刚被强光灼伤的眼睛又渐渐适应黑夜。

秦璘蹲着抱怨:“这么多年的烟花,怎么还点得着……”

“刚刚不就点着了嘛……”

远处,爆竹声不绝于耳。夜空炸开了很多漂亮的烟花,都是别人家放的。

秦桡真是个没用的东西!专门骗人。

“我回去了。”秦璘没趣,自己上楼了。

“诶——”秦桡看秦璘跑上楼,自己只好收拾干净垃圾,也跟着上去。

秦璘躺回床上,又气又委屈。

秦桡摸出一个红封,放在秦璘枕边:“压岁钱。爸爸没有多的给你……算个意思吧……”

秦璘拿起红包。背面写道——

小璘:身体健康,开心快乐。爸爸。

其实,秦璘的父亲是个才子,字很好看,还写得一手好文章。当年留着长头发和胡子,会弹吉他——就是秦璘喜欢的艺术家的模样。不过,自古才子多风流,秦桡背叛了这个家。

秦璘打开红包,里面有两百块。他苦笑。

秦桡的钱都拿去养女人了,秦璘能得几分?没有什么永恒的诺言,没有什么纯粹的情爱,世界功利又虚伪,所有浪漫的追求最后都会败给枯槁的现实。

秦璘虽这样想,却恨不起来,眼眶竟湿润了。不是感动,而是悲哀。他不知秦桡作了什么孽,现在落魄得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还、还没有钱给他买烟花,居然拿坏的敷衍他!

秦璘抹眼泪:“把窗帘打开。”

打开窗帘,看烟花。

秦璘就这样迎来了新年。

他一直藏着头上的秘密。每当想到这异物的存在,便再也没有玩心。如果真的查出什么来,他后半生就只能在医院度过了,并且是一个人度过。

病中,他思考了许多关于生命的沉重话题。他理性了许多,不再奢求任何人对他的爱。

临死之际,他只愿母亲回来,牵着他的手,再讲一遍狼外婆的睡前故事。

2019126-129

弃子

秦璘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心思了。

他日渐消瘦下去,太阳穴的肿块从黄豆大小长到核桃大小。他已隐隐察觉到是怎么回事,却没有勇气面对。回到学校后,他常因此绝望地哭起来,不知道告诉谁。活着成了噩梦。

有时听着课,头痛一阵阵袭来,他便悄悄流下泪,忍不住,就跑去外面哭一顿。哭完,世界都死了。

秦璘坐在木瓜树下,拿着水果刀,在脖颈边比划,在手腕上比划。

残阳如血。海浪一般的红云从西边涌动到东边。只要秦璘一狠心,就能与天边的云彩交相辉映。

他回想起自己不到二十年的短暂人生,竟想不出任何令他快乐的事。他明白,一切幸福都是自欺欺人的幻想。世界上的苦难,倒是真真让他尝透了。母亲教给他的坚强独立,只是大人们为自私寻找的借口。

他的眼眸倒影出美丽的夕阳,变成深红。

明天日落时分,就在这棵树下吃一瓶安眠药,睡着冻死。

死神来了。靛蓝长衣,深灰西裤,是夜幕降临的颜色。

秦璘惶恐地抓紧水果刀,仰头望着步步逼近的死神:“别过来……我会死的……明天、明天就死……”

冷漠残忍的死神原来听得见秦璘的呼唤,他特意从遥远的天边赶来,助秦璘上路。

郑尘在秦璘面前坐下。正住自己颤抖的灵魂,伸出一只手:“刀给我。”

秦璘把刀捂到自己脖子边:“让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郑尘很紧张,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他深吸一口气,道:“刀给我。我不会弄疼你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

“别、别,求你了……我自己,可以的……”说着,秦璘把刀往自己肉里摁。

“放下刀!”郑尘大吼一声,依旧稳住自己,不往前扑。

刀落下来,掉在地上。

郑尘马上往前夺过刀子,抓起就往玉米地里猛掷过去。

秦璘摇头:“给我点时间……我明天、明天就死……我自己动手……不用刀了,吃药、吃药……”

郑尘膝行,看着那双蛊惑凡人的金红眼眸,慢慢靠近。

秦璘靠在树下,绝望地掩住了眼。

“清明,”郑尘牵过他冰冷的手,捂在掌中,“清明……”

那双手几近透明,薄细的皮肤蒙着枯白的骨与青色的血管。左手手背上有一片淤青,周围散布着几个暗红针孔。

郑尘捧起秦璘的左手,在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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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上落下一吻。

秦璘睁开眼。死神的模样,令他心醉神迷。可悲左手手背上从此烙下契约,生死不再由己,而由对面的魔鬼。

“走开!”秦璘抽开手,往玉米地里跑。如今连命都不是自己的了,还要叫他痛苦地活多久?都怪自己刚刚没有一刀下去,早点结束这一切。可他哪里跑得过死神,迈出几步就被抓回来了。

杀了死神,自己方可好死。

秦璘在地上失神地躺了几秒,忽瞪起眼,两手抓住死神露在外面的脖子。

郑尘没有动。他感到秦璘尖锐的指甲陷入了自己脖颈,却依旧俯着身子任秦璘掐。只把悲悯的目光,投向满脸泪痕的秦璘。

秦璘呜咽着。头上的肿块在他躺着的时候逐渐增大,已经到快撑破皮肤的境地了。于是他松开手,撑起身子,捂住头:“我已经什么也没有了,你、你还要我什么……偏偏要折磨我!”

郑尘听了这话,仰起头,把泪往心里回填。

他稳住秦璘的肩膀:“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已经很好了……不用再勉强自己了。”

“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他摸摸秦璘的头,把秦璘的左手带下来,“清明,你生病了吧,很难受吧,不要忍着,你不是一个人……我在,我一直在……”郑尘托起秦璘的脸,抬手扶上他一直在意的那处。左侧头部的头发下,太阳穴附近,有一处明显的肿块。郑尘轻轻用指腹划过,有些软,下部有发硬的结状物,可能是钙化点。

秦璘哭着,说不出话。

郑尘

“发到我手机上。嗯,不用,我已经咨询过了……”

秦璘在睡梦里,断断续续地听到有人在说话。声音很沉,很小声,让秦璘觉得很渺茫。

“……对,你安排一下明天省医肿瘤科的检查……嗯、好,就这样。”

郑尘挂掉电话,转头看向秦璘。

秦璘睁开朦胧的眼,动了动嘴,似乎想说话。呼吸浊闷,浑身发热。他难受地蹬被子,不过那床大大的羽绒被并不好踢开。被子里没有自己的味道,倒有点木头的陌生香味,枕头的高度也不是自己习惯的,到底是在哪里?

郑尘扶上秦璘满是汗珠的额头:“怎么了、怎么了……难受吗?”

秦璘微喘,在感受到额头上舒适的温凉后,没再动了。他渐渐想起,自己是在郑尘家。住郑尘家,明天一早直接上二环高架,这样就不会在早高峰堵在主城区了。

“医院……”秦璘才睡一个小时,就迷迷糊糊醒来。

“嗯,先睡,我们明天去医院。”

“明天……”

“嗯。现在天还没亮,好好睡,我明天会叫你的。”郑尘给秦璘盖好被子:“冷不冷,难受吗?难受要说出来。”

秦璘把身子蜷起,从被褥里探出手,用指尖戳戳郑尘的指尖。他借着台灯的弱光,摸了摸对方的指甲,有温度,应该不是鬼。

郑尘坐在床边,指尖热热的,心里痒痒的,手背上似乎流动着秦璘呼出的热气。瞥一眼秦璘,他还呆滞地埋在被褥的褶皱里,悄悄用指尖试探他呢。等那只手不动了,朦胧的睡眼合上了,嘴巴随着呼吸微微张开了,郑尘才收回手,蹑步去洗澡。

咦?不见了。

秦璘睁开眼,怎么连灯也没有了。神经立刻绷紧,双目炯炯,竖起耳朵听屋里还有没有人的动静。母亲趁着他睡觉的时候离家出走了,秦璘啊秦璘,你怎么还有良心睡!

秦璘从暖和的被子里坐起来,背后的凉意如同从阴间扑来,什么声音也听不见。母亲走了,走了多远,去了哪里?找不到了,谁也不要秦璘了。

立刻涌出后悔的泪。怎么刚才会睡着,让母亲离开!

赶紧扑下床——不要走!不要走!不要抛弃我!

客厅还亮着盏微弱的灯。

秦璘光脚踩在冰一般的地砖上,边找边抹泪:“不要走、不要走——”

什么人带着湿暖的气息赶来:“秦璘!”他头发上挂着水珠,一身白茫茫的水汽。

秦璘转身,扑到雾里。他以为会扑空,跌在地上。不过,雾里有人托住了他。

秦璘站稳,抓住郑尘的手,又哭又吼:“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丢下我!睡觉!跟我回去睡觉——”

“没走、没走,”摸摸头,说:“等我吹干头发,我们就去睡觉。”

秦璘紧盯着郑尘吹头、刷牙、洗脸、换衣服,一刻也不松懈。

世界上所有人都是骗子,想方设法骗秦璘睡着;世界上所有人都是叛徒,专门趁秦璘熟睡的时候抛弃他。

秦璘揉了揉极困的双眼,给郑尘盖好被子,凶道:“快睡。”自己则端正地坐在床边。

郑尘笑问:“你不睡吗?”

“你睡了我再睡。”

“那你关一下灯。”

“嗯。”

黑暗里,秦璘一言不发。静悄悄,听郑尘的呼吸。

秦璘好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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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看一眼郑尘有没有睡着。嗯,闭着眼,睡着了吧。

秦璘盯着看,看了一分钟。没表情,嗯,睡着了。

钻进被子里,摸到郑尘的手,抓住。

郑尘悄悄笑。

秦璘得意地闭上眼:哼,看你怎么跑。

没几分钟,抓住郑尘的那只手就渐渐没了力量。郑尘给秦璘掖好被子。

“不要走……”

郑尘握住秦璘的手:“我不走。”

20191218

确诊

今晨,秦璘醒得很早,他悄悄爬起来洗漱完,就安静地坐到客厅沙发上,看青苍的天色渐渐泛灰、转白、变亮。路上,他一直望着窗外,望着天,缄默不语。

远处的建筑朦胧在晨霾之中,烟囱排出滚滚白烟,和天边挤压的稠云黏在一起。

地面,轰鸣的机动车与刺眼的红绿灯撵动推进。人越来越密集,他们从堵塞的车间往来窜梭,灵敏得很。

车窗外,一个坐轮椅的女人很熟练地跟着电动车过了门禁。

秦璘别过头,紧紧闭上眼——不敢看医院门口形形色色的病患、不敢看指示牌上的科室名称。

-早上好。

-早上好。你帮我把车开进去停好,我带他先过去。

-好。齐主任在三楼。

-嗯。

半干不干的地面上留下两串车轮印。

秦璘回头:他是谁?

-是我父亲的助理。

-哦……

-我们走吧。

郑尘一直牵着秦璘的手,走到诊室外,才放开。

那一瞬,秦璘已成断线的风筝,任由悲风摆布。

“来这边坐下。”医生托住秦璘的下颌,很用力地摁了肿块几下,问他疼不疼。秦璘咬白了嘴唇:“疼。”他的心脏,缓慢而沉重的跳动,在白墙壁、白大褂的环绕下,也变得苍白无力了。

“去拍个片子吧。”

在玻璃门外等候时,秦璘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身后是嘈杂流动的人声,眼前是钉死于荒凉的患者。身后的时间正常流动,眼前,只有缓缓转动的残酷命运。

“秦璘。”

秦璘步入ct室,安静地躺下,躺进这白棺材。机器转动的一霎,他泛上莫名的孤独与恐惧。刚刚还是在门外的看客,现在就轮到自己进这囚笼了。握紧手,抓不住任何。冰冷的白色房间,只有他一个人。闭眼,在心里不断重复无助的呐喊:我好怕、我好怕……

秦璘的记忆断片了。他不知时间是如何流逝,自己是如何移动的。只察觉到,自己已经回到诊室。

医生正在对片子做分析:“嗯,这是一个肿瘤……”

秦璘的血液从头顶凉到脚底。眼前懵懵然,唯有整齐排列的大脑图像,和那一个夺目的浅色异物。

“血管瘤,不算大,也不算小。你这个地方……动手术有点危险,还要再做个增强看看。动手术,也不是没有再病发的可能。嗯…有风险……”医生没有提供什么的治疗方案,只是稍微分析,说了后续该做的检查。

秦璘点点头,听完,坐到走廊的椅子上。

白晃晃的灯光,打在脚下的大理石地板上,映出又一串光亮。往来穿梭的病人、家属、医生,匆匆忙忙,踩断地板上的光。

秦璘沉默了一阵,看向郑尘,青惨的脸上勾出一弯月白的笑容:“谢谢你。”

郑尘看着他的笑,竟有些想落泪了。秦璘比他想象中的要冷静许多,可是那份冷静缠绕着无边的孤独与绝望。

郑尘牵起秦璘的手:“我们去吃点东西吧。想吃什么?”

早晨他们吃得草率,现在将近中午,也该用午餐了。

秦璘摇摇头:“学长有事的话先去忙吧,不用管我了。我自己回家。”说着,他慢慢抽开手。

秦璘的手,柔弱洁白,似乎是沾了春雨的梨花,郑尘都不敢捏重。可是,郑尘不能让秦璘再零落了。

“我没事的,我不忙,今天一天都没事。走吧,想吃什么?”

秦璘抬起头,望着天花板,笑道:“抹茶蛋糕。”他从寒假住院的时候,就想吃抹茶蛋糕了。只是病一直没好,不能吃。就算能吃一点点,秦桡也不会给他买的。一小块蛋糕四十多块钱呢,秦桡哪里舍得给他买。秦璘依旧笑着,鼻子有些酸:“想吃……抹茶蛋糕。”

“好,去吃抹茶蛋糕。”郑尘站起来,牵着秦璘离开医院,边走边问:“想吃哪家的?”

“都可以……但我要慕斯的,不要奶油的、也不要芝士的……”

“好,我们去吃慕斯抹茶蛋糕。还想吃什么,松饼是不是也要一份?”

“嗯,松饼,有冰淇淋的松饼。”秦璘联想出种种漂亮的甜食,这足够让此刻的他感到喜悦。或许是意识到死亡就在眼前,他很珍惜现在能够自由行走的时间,企图把这份悲凉化作对生命最后的热情。“我想去……热闹一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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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们去歌剧院那边的商场吧,那里很热闹。”

“有广场吗?”

“有。”

“嗯,我想看广场上的玻璃……”

郑尘笑起来:“广场上的玻璃是什么?”

“是那种像金字塔一样的玻璃,晚上,灯亮起来,像冰块一样。我想坐在晚上的玻璃前,只剩一个黑色的影子。那些影子都很好看,我也想……也想像他们一样。”每当夜色落下,人们纷纷出来散步,玻璃灯前总是少不了闲适的憩客。那些身影或坐或躺,或静或动,有时亲密无间地依偎在一起,宁静而悠然。秦璘很羡慕他们,他的梦想,就是成为其中一员。

郑尘说:“嗯,我也坐在灯下,就有两只影子了。”

“两只影子,”秦璘看向郑尘,“对,两只影子……”

郑尘才发现,秦璘眼下有三颗动人的黑痣。秦璘嘴角微微上扬,笑着。没有流露出来的悲哀,都由眼下的痣一一交代了。

路上,秦璘的话变多了。他说想看广场上的老人抽陀螺,想去地摊上买荧光棒,想飞会发光的竹蜻蜓,想伸脚去踩喷泉水……想跑、想跳、想……

郑尘开着车,在看后视镜的时候,瞥见秦璘天真而寂寞的笑。他恐怕此生再也忘不掉了

——我的清明啊!

甜品店。

秦璘挑了个靠窗的僻静位置,有些逼仄,但却是隐在角落的独立小空间。

郑尘端着蛋糕找了两圈,才在屏风后面看到秦璘。

秦璘缩在一侧,低头,专心致志地用手摸头侧的肿瘤,自己试探着它的位置与大小。发觉郑尘来了,才慌忙放下手,抬头笑应:“谢谢……”

郑尘装作没看到,把那份沉重的心情藏好,笑着说:“吃吧。”

“嗯。”秦璘的目光停滞在蛋糕上,草莓、奶油、巧克力、抹茶粉、香草,记住它的模样后,才慢慢吃起来。咀嚼的动作,牵动着他头侧的神经,就算秦璘努力把味觉和视觉都集中在蛋糕上,也依然能感受到肿瘤对周围组织的压迫。甜美的变苦了,松软的板结了,鲜艳的褪色了,多想再无忧无虑地畅游于幻想,可他已经被现实逼得无处可逃。

吃着吃着,秦璘就呆然不动。

郑尘把松饼推到秦璘面前。

秦璘摇头:“我吃不下了……”

“有水果,吃一块吧。”

秦璘选了一瓣散落在边缘的橙子。

“那剩下的我吃了。”

秦璘点点头,忽然又反应过来什么,赶紧伸手挡在松饼上:“不行、不行、不能吃我动过的东西!”

“别吃它。”秦璘艰难地看着有些疑惑的郑尘,解释道:“我有病……动过的东西,不干净。”秦璘久疾,早觉自己一身晦气。故乡又有不近弱人之身、不受病人之物的传统,这使秦璘更加在意了。“对不起,我会自己吃完的……”说着,吃下一大口沾满冰淇淋的松饼,把眼泪吞进肚子里。

再吃一口,快点吃完,吃完回家。秦璘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的,可这一路他再怎么听话,也还是免不了成为他人的累赘。还是早点死了好。

郑尘抓住秦璘的手腕,把盘子挪到自己面前:“不准吃了。”

秦璘抬起那双红眼睛,鼻尖还糊上了冰淇淋。明明爱护他的人就在眼前,可他却始终不懂得成全他人的爱。

“我……”

郑尘掏出纸巾,揩干净秦璘的嘴和鼻尖,皱眉道:“尽说傻话!”

秦璘委屈,成了个因为被冤枉而被骂的小孩,想哭又不敢哭。眼前的人好凶,但是又很温柔。想躲开他,但又不敢违逆他;想顺服他,但又不愿依赖他。可能这就是大人吧,大人都很狡诈。

“不要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知不知道?”郑尘握着秦璘的左手,用拇指摁抚过他手背上的针孔和淤青:“我接受你的全部。”

秦璘的心很痛:“不要对我说这样的话。”

脱口而出的、不负责任的、虚无飘渺的话。秦璘已经够脆弱了,再也没有精力修筑抵御谎言的心墙,他不想再沦陷、再受伤了。

郑尘是不懂痛苦的人,不懂诺言在现实面前的不堪一击,不懂家庭支离破碎后的反目成仇,不懂疾病对自尊与人格的摧残,不懂孤独对一个人的残忍凌迟。那些复杂的、微隐的痛苦,早就在秦璘心里播下种子,生长成参天大树,郑尘想要凭几句话拨开这片苦木枯藤,何等荒谬可笑!只会伤了秦璘,让秦璘躲得更远。

“你就不愿信我一回吗……清明。”

秦璘抽开手:“够了!”头侧,又因为情绪波动而疼起来。他捂住头:“别说了……”

郑尘每见秦璘疼一次,自己的心就会疼一次。他此生的痛,只由秦璘一人给予,就已经溢出心渊;那秦璘的痛,已经到了什么境地呢?他不明白。关于秦璘的身世与经历,他什么都不知道。

时间变得很漫长。

秦璘缩在角落:“我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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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广场上看玻璃灯了吗?”

秦璘抬起头。

郑尘笑了笑:“还有荧光棒、竹蜻蜓。”

秦璘红了脸:“我、我不玩那种东西……”

“还有发光的风筝。”

“发光的风筝?!”

“嗯,有灯串,可以飞上天的。”

“长长的,像丝带一样的风筝?”

“嗯,这是一种,还有很多其他形状的。”

秦璘别过头:“不、我不喜欢。”原来他之前盯着天空看到的不明飞行物是发光风筝、发光风筝……

“那就回家了?”

秦璘依依不舍地点点头:“回家……”

发光风筝、玻璃灯、荧光棒、竹蜻蜓……

发光风筝、玻璃灯、荧光棒、竹蜻蜓!

错过这回,就再也没有下次了。

最后还是抬起可怜兮兮的眼:“我要等到晚上,要去广场。”

20191219-1223

秦璘缀记

【三月五日惊蛰】

医院。血管疒……我不想写出那个字,很可怕。

抹茶蛋糕,香草、巧克力、红豆、草莓、松饼、冰淇淋。

我一直想像其他大学生那样逛街,手挽手,一边吃一边笑,不会害羞。也好羡慕那些鲜亮的小孩,满脸笑容,一手牵着爸爸,一手牵着妈妈。爸爸手里提着玩具,妈妈手里提着零食。

我喜欢牵手。小时候,让妈妈牵着我的手,我就可以东张西望,不用担心走丢。睡觉也要牵着她,我怕她离开我。

没人牵我,我就握拳头,把手揣进口袋。

他牵我的时候,我的心脏,跳动得很奇怪。有点凉,有点慢,然后,慢慢回暖。

我喜欢他牵我的手。

医院里,他一直牵着我。我走在后面,他走在前面,我只看着他。他的手有力量,我不用使劲抓。我当时想,要是一直这么牵着就好了。我被他爱着。哈,是个笑话。

要怎么做,才能被别人喜欢、被别人爱?

有一次在公交车上,人很多,我站上去时已经没有地方抓了。有个叔叔让了一个拉环给我,说:“小朋友,你抓这个。”他叫我“小朋友”,我很开心,我可能被他爱了一点点,爱了一秒。

那我被他牵着的时候,是不是被他爱着?

我喜欢他牵我的手。那时候,我被爱着。

下午,我们一直在书店里。

克里斯多夫《灯塔》

海上孤独的灯塔,随浪翻飞的海鸥,被遗弃在塔中的畸形人……与世隔绝,仅凭一本破旧的字典,想象世界的模样,离奇又悲哀。

不敢让他看到我的泪,便捧着书躲到角落,默默看完。

这是今天春雷

嘭嘭嘭!嘭嘭嘭!

拍门声有如惊雷,直把房间震得轰隆响。

小秦璘从梦里惊醒。窗外漆黑一片。

“秦璘、秦璘!快起来!”

拍门声越来越大,门外的怒吼越来越刺耳。

“秦璘!你妈不见了!快起来!”

“你有没有点良心!快给老子起来!去找!”

哐哐哐!嘭嘭嘭!——外面的人又敲又撞,门板发出咵啦咵啦的声响。

妈妈又走了,趁小秦璘睡觉的时候。明明睡之前还紧紧牵着她的手。

小秦璘被陌生的斥骂吓得全身发抖,但依然蜷在床头,没去开门。望着窗外漆黑的的夜,想到此刻寒风中不知去向的母亲,他的心脏仿佛被一支大手揪住了,在焦虑、紧张、恐惧中挣扎着鼓动。一秒枯萎、一秒膨胀、一秒瑟缩、一秒鲜活。

“小兔崽子!管不管你妈死活了!快起来!开门!”

小秦璘一边忍受着心脏的压力,一边听刺耳的谩骂,脑中诡谲恐怖的幻想来回轮放,苍白的嘴唇颤抖……

“秦璘!我数三秒!你再不开门就永远别出来了!”

三!

二!

一!

轰隆——

一道闪电劈亮漆黑的房间。

树影伸长诡谲的手,在窗户外探望。风从窗缝里挤进来,掀起蓝色的窗帘。

“呃——”

秦璘睁开眼,瞳孔紧缩。一只黑影正锁住他的喉咙,从他身体里抽出细白的丝线。

“啊——”张开嘴,呼吸。

“唔——”嘴被捂住。

“……”闭眼。

飘风裹着大雨猛撞窗户,一次接一次。

雷声由远及近,终于在秦璘耳畔炸响。

轰——

秦璘惊醒。

窗外的树,哗啦一声,倒在雨里。

黑影消失。

秦璘坐起来,拉开窗帘,打开窗。

大雨瞬间泼上书桌,把他摊开的《灯塔》淋湿。

枯萎的红玫瑰,在雨水里伸展,焦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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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瓣碎了一桌。

秦璘的眼眸一闪一闪。

“啊——”他一掌拍倒桌边的水杯。

水杯滚了半圈,摔在地上。手心燃起密集如针扎的疼痛,秦璘觉得很畅快,于是疯狂地把书桌上的所有东西扫落在地。

跟着风雨雷电一起怒吼,摧毁所能看见的一切。

桌面空了,满地狼藉。

一道闪电晃来,黑影又出现在秦璘眼前。

秦璘瞪起眼,缓缓从枕头底下摸出刀。在黑影的注视下,把刀尖放在了嘴边。轻轻一刺,腥甜的糖果滋味,在嘴边绽开。

舌裹舔着刀,一点点疼痛,一点点冰凉,柔软与锋利,交织缠绵。

秦璘张开伤痕累累的嘴,半喘半号,把刀掷向黑影。

黑影依旧在墙边。他的脚下,是干枯的玫瑰。

秦璘从书堆里踩过,跪在黑影脚下,含泪捧起玫瑰。

这无辜的生命怎么就被这样摧残?

秦璘瑟瑟发抖,拈起那些零落的花瓣,一片一片放进口中。

又苦又冰。

咽下。

他嚼破了玫瑰的肌肤,满腔血腥味。

胃里发出难受的悲鸣,花朵再难入口。

秦璘焦躁地卡住脖子,管控不听话的器官。

“咳——啊——”

一股寒意从脊背蹿上头顶,秦璘不愿意吐,捡起脚边的水杯,猛灌一口,仰头一吞,把花全部送进肚中。

秦璘揩了揩嘴角,眸光闪烁,愈发精神。

他打开门,哼着歌,一路小跑,欢快地蹦跶到楼下。

刚刚倒下的大树横在楼梯楼,寂静的灯光朦胧在雨中。

秦璘蹦进前面的小水坑。

哈哈哈!哈哈哈!

在水坑里转着圈跳,溅满一身干干净净的春雨。踩进路边的排水道,踢出脏兮兮的水花。

张开双手,抱着树干摇,摇落一身树叶;扯一根树枝,到灌木丛里披荆斩棘。

衣服湿透了,变得很重很冰。

秦璘硬生生揪着领口死拽:你给我下去!把脖劲勒红,绷断了伤

为什么呢。

郑尘仰在沙发上,不断问自己。

清风明月夜

一场春雨一场暖。

风卷着新叶与泥土的味道,悄然穿行于枝间。林梢微动,花骨朵纷纷冒出来,在不经意间,绽出寒冬过后的再见

风轻飘飘的,淡蓝的天空下流荡着层层轻云,与湖上的水汽交织。湖边的柳树发了新芽,鸟鸣起伏,跳跃于新绿的枝叶间。

秦璘剪短了头发,后颈被清风吹得凉丝丝的。他走出一身汗,就在石凳上坐下了。

甄惟一拉着曹辛的手,在不远处说笑话。张任荃和王冬也环在她们身边,笑得前仰后翻。

按照形势政策实践课的要求,班上要分四个组,分别去景区的不同地方宣传新时代精神。曹辛作为班上的宣传委员,大张旗鼓地张罗了三个合心的女伴,正愁还差一个男生时,忽然看见坐在最后一排的秦璘,还没等秦璘同意,便主张道:“你来我们组吧!”随即在名单上填了秦璘的名字。后来,听说有个生命科学院的学弟要跟这个班修形势政策,曹辛又自告奋勇地把学弟收入囊中,在讨论组里发了好几个卖萌的表情包,欢迎这还没露面的学弟。

秦璘很不喜欢曹辛的作风,但想想也不关自己的事,就不再管了。

现在,秦璘一个人坐在湖边,被那群女生遗忘,倒还清静。等她们玩累了,一起去景区门口拍张照,就算完事了。

“学长?”

……

“学长?”

“!”秦璘回过神来,被面前的大脸吓了一跳。

“哈哈……”程爻站起来,递给秦璘一瓶水:“学长,给。”

程爻就是跟着他们一组修学分的学弟。麦色肌肤,干净的短发,浓眉圆眼,看样子十分精神。

秦璘抿嘴浅笑,摆摆手:“谢谢,我不喝冰的……”

程爻听到这话时颇嫌秦璘矫情,不免有些厌恶;但等定睛细看,发觉秦璘脸色苍白,一双浅褐的清眸被眼下乌青拖带出憔悴与疲惫,才知道自己错会了。他放柔语气,有些自责地问:“那学长喝点什么呢,我去买热的?”倒有几分真心诚意了。

秦璘笑了笑,慢慢从包里掏出保温杯:“没关系,我带了水。”

程爻还是第一次见男生用保温杯。虽然有些惊讶,但用在秦璘身上十分合适,甚至有种说不出的韵致。

秦璘的手指细长白皙,黑色的杯壁更衬出那几近透明的苍白。

程爻顺着水杯看下去:秦璘半启嘴唇,把米白色的杯口贴在无血色的嘴边。

“啊、咳——”

“学长、没、没事吧?!”

“太、太烫了……”热水顺着秦璘的嘴流得满下巴都是。

程爻一边笑,一边放下挽起的袖子给秦璘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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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纸……”

程爻摸了摸口袋:“纸……”其实他并没有带纸巾的习惯,向来都是找身边的女孩子要,眼下有点窘迫。

秦璘从自己口袋里掏出纸,捂在嘴边,也笑了:“我以为是温水……”他扯开毛衣领子,伸手往颈窝里揩。

程爻看着,眼神不由自主地跟着秦璘的素手往衣领深处探下。

“嗯?”秦璘发现程爻没声音了,就抬起头。

“啊——”程爻马上把头别过去,脑海里还存留着秦璘的米色毛领,胡乱说:“学长、学长穿得好像有、有点多啊——”

在说什么鬼!程爻莫名慌张起来。

秦璘笑笑:“嗯,”他伸出手腕,数道:“一件、两件、三件、四件……我穿了四件。”

程爻惊呆了,他今天穿一件衬衣都嫌热,秦璘居然还穿了四件。不远处的女孩子们都换上了适合春天的纱裙,配一件薄风衣,没有一个像秦璘裹这么多的。

“四件?!学长你不热吗?”

秦璘捧着冒热气的保温杯,低头:“有点……”

“热了就脱下来呀!”他光看着秦璘都会发热,或许是急的。

“嗯。”秦璘脱下浅蓝夹克,看向挽起衣袖的程爻:“你不冷么……”

“不冷!”程爻站在秦璘斜前方,活动筋骨。

秦璘自刚才坐下后就不再移动,有气无力地歪在石桌旁,神色疏懒。湖边的风清凉,吹得秦璘有些冷了,他便又披上了外衣。头埋在高领毛衣里,昏昏欲睡。

“喂——那边的男生——”曹辛朝他们挥手,“来拍照啦——”

“走了,学长。”程爻提醒秦璘。

秦璘起得急了,忽然眼前一黑,失去平衡。幸亏程爻敏捷,迈出一步扶起了他。

“没事吧?”

秦璘抓紧程爻的手臂,静静站着,等自己缓过来。类似情况不止一次了,秦璘明白怎么做。只是今天,可能走路多些,恢复起来比较慢。

“没事…”秦璘的眼前,依旧布满红黑交错的斑点。

“快点呀——”曹辛跳了两步,粉色的纱裙微微闪烁。

程爻感受到自己手臂被秦璘抓紧了些,便道:“不急,慢慢走。”

拍完照,女孩们要约着去吃甜点。曹辛邀程爻同去,程爻以游泳队训练为由,拒绝了。

曹辛闪着大眼睛:“你是游泳队的呀!”

“嗯。”程爻看着这个并不高的女孩,觉得她的身高和嗓门,实在不协调。

甄惟在一旁说:“还是国家二级运动员呢!”

“怪不得这么标致!学弟你至少一米八吧!”

程爻不卑不亢地笑了笑。

曹辛还想再说两句,却被内敛的张任荃扯了扯衣袖:“快走吧……”

“我们的车到了。”王冬举起手机。

“哦、学弟,那我们先走了!”

“嗯,再见。”目送她们离开,程爻再次问身后的秦璘:“还好吗?”

毫无存在感的秦璘,正望着天上的风筝发呆。

“学长?”

穿了四件衣服的秦璘学长,仰在黑红交错的天空下,慢慢问:“现在的天空……是什么颜色?”

“蓝色啊。”

“哦……”秦璘转过头,看向程爻。

眼前的色块还是没有褪去。大概已经影响到视神经了。

那一瞬,程爻不知受到了怎样的触动。

浅蓝色的天空,浅蓝色的秦璘,一朵浅蓝色的小花在程爻的心里绽开。

秦璘往树下走去,越走越快。

程爻跟在后面:“学长你去哪儿?”

“站累了,坐一下。”秦璘说得义正辞严。

程爻哈哈大笑,觉得秦璘很有趣:“学长你是不是从不运动?”

“我每天都走路。”

“走路不算!”

“嗯……”

“你有没有喜欢的运动?”

秦璘歪头想了想:“散步。”

“不算!”程爻笑起来:“学长,你体测及格了吗?”

这戳到了秦璘的痛处,他摇头:“没有……”他其实很担心,真怕到时候无法毕业。“大一的体育还挂科了……”

程爻第一次听说体育还有挂科的,又问:“你今年岂不是要修两门体育?”

“今年…身体不太好……明年再修。”

“要多运动,身体才会好啊!”程爻灵光一闪:“学长,你有微信吗?”

“有是有……”

程爻笑着:“我们加个好友,以后我运动可以叫上你!跑步、羽毛球、篮球、乒乓球都可以,当然,游泳更可以了。只是学校的游泳馆不允许私教,不过没关系,早上人少的时候,我悄悄教你。”

“嗯……”秦璘模糊地应着,不好拒绝别人的好意。

“明天就可以开始。”他目光炯炯,拿出运动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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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一不二的作风,迫切希望秦璘能够立刻参与到运动中。

“不不、我、不太方便……”

又不是女孩子,哪有方便不方便的道理?

秦璘只好说:“我们要写论文,要答辩,很忙……”

“对,我差点忘了,古籍所的大佬都很忙。学长,你只要有时间就可以叫我,不要客气!”

“好,”秦璘被阳光热情的学弟感动了,他浅浅笑着:“我下个月、或者下下个月…忙完手里的事,再叫你……”

“嗯,说好了。我等你。”

“嗯。”秦璘有点悲凉,怕自己渡不过此劫,终负了别人。转念又想,这不过是一时兴起说的热闹话,不必放在心上,便不再自责。

秦璘病到这种程度,不得不走了。母亲知道这件事后,决定回国,陪秦璘做全面检查。秦璘请了半个月的假,若情况不好,可能休学。

这几天,秦璘的病虽然恶化得越来越快,但心里却没有那么恐慌。或许是近日春景明媚,秦璘的心情有如湖上飘飞的花瓣,疏淡轻远。一缕哀愁,反成点缀。

秦璘与程爻一同回到学校,在南门分别。

“再见。”阳光透过杨树层层叠叠的绿影,撒在秦璘肩上。他转身,一步一步,化入悠长无尽的林荫道。

程爻举起的手,缓缓地,向前伸去。春风在他的指尖轻挠,流走。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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