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再次扬了嗓音,刻意对那无动于衷的云遮欢道:“百年大族的新任族长,平白为了一张人皮,便与昔日诛风门的叛徒苟/合一处——云小族长,是我高看了你,还是你低估了自己?”
云遮欢仍是没有回话,纸灯照耀下惨白的侧脸红痕遍布,像是魔魇烙下的爪牙。薛岚因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却能从她明显退缩的动作中瞧出了几分异样,顾自上前一步,还待与她交谈只言片语,不想眨眼一瞬之间,那闻翩鸿手中幽绿刀影已然应声而来,疾如雷电一般,霎时朝前劈上薛晏二人要害——
晏欺反应极快,即刻探手扯过薛岚因后领道:“小矛退后!”
话音未落,涯泠剑起。薛岚因未能依言朝后闪退半步,手中剑光偏是早有意识,他内功功底虽是极差,自身内力却从不曾缺乏,因而扬剑出鞘的一刹那间,气势磅礴,方与那凌空袭来的巨型石刀相磨相抵,被迫撕裂的空气伴随一路灼烈的星火,几近燃至人之肺腑。
这已经是涯泠剑第二次与厉鬼刀之间产生的致命交锋。
薛岚因素来不学无术,一套乱劈的剑法全然凭借本能和意识。晏欺原是不愿见他日夜与刀剑相互接触,及至今日真正要派上用场的危机时刻,往日里有意避忌的凶锐之物,却成了用以防身反击的最终武器。
石刀挥如霜风过耳,落如泰山压顶。薛岚因仅凭双手力道强行与之硬抵,偏那涯泠剑身细如春笋,剑尖紧紧贴过石刀宽厚沉重的刃边,嘶鸣声响即刻宛若哀鸣一般,阵阵不绝于耳!
头一次,晏欺定身立足于薛岚因宽阔却十足瘦削的背后,无声注视那涯泠剑下竭力出手的修长身影,因着无力施以保护,便愈发只觉胆战心惊。
“薛小矛,你……”
“师父,在我身后别动。”
这一次,薛岚因没有回头。抬眼正视面前石刀暗沉如一的巨大阴影,他对晏欺说道:“这一次,让我保护你,好不好?
第102章噬骨
晏欺摇了摇头,想说不好。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闻翩鸿之攻势凶猛,招招取人要害,距离薛岚因仓皇落败,也不过是迟早预见的事情。
从枕赶不回来,而云遮欢……眼下半痴半癫,遭得幻术频频囚困,像是已然丧失神智。
如若真要让薛岚因落入闻翩鸿手中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
晏欺闭了闭眼睛,轻轻攥上薛岚因单薄绵软的衣角,沙哑道:“让我拖着他,你想办法先走,到了安全的地方,再去……”
“不要!”
凝声回绝间,厉鬼刀影再次朝前,赫然横劈而下!
闻翩鸿腕间气劲汹涌如潮,自成百折不挠之势,眼看便要擦过薛岚因毫无防备的侧颈,铮的一声,正逢剑鸣滚滚直冲天际,耀目白光哗然刺痛双眼,再抬头时,但见薛岚因纤长指节微微曲起,几近是不假思索地朝下对准涯泠剑尖,狠狠施力一划!
晏欺眼睫剧颤,登时出声喝止道:“薛小矛,快住手!”
可是晚了。
这一回,连带那出刀迅捷生猛的闻翩鸿也不禁堪堪怔住,沉黑的眼底像是无端燃起一捧星火一般,即刻漫出大片诡谲而又奇异的色彩。
猩红的血液宛若万千沸腾跃动的虫蚁,自那猝然割裂的细碎伤口中央,不受控制地朝外纷涌而出——
不过片晌之余,剑音狂震如啸,雪亮的刃口瞬间迸发出连阵不断的尖锐哀鸣!
薛岚因单手牢握涯泠剑柄,另一手下意识将晏欺往回护入怀中。
随后,薄唇紧抿,再一次倾力旋动手腕,三尺寒剑,应声划破漫天残枝落叶。
那一剑,于薛岚因本身而言,不过才使出半分力道。只是利器一旦沾上活血,便不再受到任何人的压制掌控,甚至那素来运筹帷幄的闻翩鸿亦是应对不及,亢奋惊讶之余,活遭扑面而来的浑厚剑气生生震退,被迫朝后撤开数尺之遥。
可闻翩鸿根本不甚在意。碧光幽冷的厉鬼刀仍叫他握实在手掌心里,不明的目光笔直抵着薛岚因的面颊,像在讶异,又像在嘲讽。
他冷冷一笑,道:“……狗急跳墙,不成气候。”
薛岚因却道:“事关生死,竭力一搏罢了。”
言毕,带了血的指节无声贴近涯泠剑激烈震颤的银白剑身,任由那冰寒剑光自指缝间流溢不断,绕过手腕,一路蹿至半空当中,久久挥之不尽。
活剑族人,生来骨血灼烈,乃是铸铁熔剑的上乘之物,其效用显著,绝非一般利器足以与之比拟。
闻翩鸿目光偏转,不露声色地望了望薛岚因,复又瞥了一眼自他身后始终惴惴不安的晏欺。良久,仍是坦然嗤笑道:“好一个事关生死——薛尔矜,你怕不是活太久了,早已将你当年如何身死的惨状……尽数忘得一干二净。”
薛岚因抬手扬剑,面不改色地道:“过去的事情便过去了,我本没打算再记起。”
话刚说完,已不待那闻翩鸿作出任何回答。染血的剑刃快如一阵疾风,虽无章法,却是灌注万均劲道,径自横挥而出。
那分明是一柄通体着冰的寒剑,此时缀了活血,热得却像是焚烧已久的大火。
这样一剑,如若完整地推刺出去,是铁定足够要人命的。
那闻翩鸿却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神色阴沉依旧,目光亦是一如既往的惨淡晦暗。
偏在涯泠剑将要精准无误穿透他整面胸膛的一瞬之间,他掀了掀唇,用那低哑刺耳的嗓音,一字一句地开口对薛岚因道:
“你是没打算记起,但……我可以帮你。”
晏欺面色骤变,慌忙上前摁住薛岚因的肩膀,厉声喝道:“回来,别过去!”
薛岚因闻声抬颌,却不巧,正对上闻翩鸿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与此同时,耳畔层叠寒风呼啸而过。恰有一道未辨来处的沉厚人声,自他耳膜最深一处,发出绵长而又低淡的尾音——
“薛尔矜。”
“薛尔矜。”
“……薛尔矜!”
“薛尔矜,你难道真的以为,这多年来你在洗心谷底收到的每一封书信,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吗?”
“我说啊……你怎么像个傻子,将自己死死围困在洗心谷里,一晃便是整整四年……你可知你悉心期盼守候的那个人,早在你初入谷那一刻起,便已经撒手人寰了呢?”
“愚蠢。”
“可笑。”
“活该!”
谁……?
是谁?
当初整整四年里,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甘愿苦守谷中,放弃一切远走高飞的机会?
薛岚因浑身发颤,即将挥出的长剑亦随之脱手下落,咣当一声砸在脚边,慑人寒气顷刻漫及一地凉薄霜华。
晏欺呼吸一滞,当即前去扶稳他的臂膀:“薛小矛,你别管他!不要理会,什么都别听,什么都别想……”
然而话未说完,薛岚因已是弯腰一折,痛苦不堪地在他面前,沉沉跪了下去。
“薛小矛!”
薛岚因面部全然扭曲,脑海里更是铺天盖地的嗡鸣声响。大片大片陌生或熟悉的记忆,随着闻翩鸿那一双幽深无底的眼睛,陷入阵阵不断的漩涡。
是什么……
他到底,忘掉了什么……?
想不起来,完全想不起来啊!
薛岚因牙关紧咬,几乎是丧失神智的,疯狂伸手反拧身下枯死的草地。
染血的手掌穿过堆积如山的残枝,片晌被那尖锐的尾端割至皲裂。滚烫的活血沿着皮肤细腻的纹路蜿蜒向下,过不多时,便将那泥泞的地面灼得焦黑一片。
晏欺刹那反应过来,是诛风门惯用的摄魂术法,短时间内控人意识,维持的效果虽不见得有多长,但一定足够迷人心智。而薛岚因这小子已完完全全中了下怀,尚无法判定术法对他刻意施加的压制,究竟到了一种什么样的程度。
晏欺喉咙干涩,生平第一次,恨起自己如此无用。可他眼下唯一能够做的,只有摊开双臂,将薛岚因纳在自己怀中,予他半分薄弱的倚靠。
没有内力相持,没有修为支撑。他晏欺此刻便是一个废人。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徒弟在面前轰然倒下,却再无法召出任何一层护命的结界,像往常一样为他遮风挡雨。
只是旧忆如潮侵袭之下,薛岚因双目微阖,薄唇犹自止不住地发出战栗,半边侧颊紧贴着晏欺冰冷的胸膛,甚至没能得到一丝半缕的温暖。
他脑中混沌一片,支离破碎的片段渗入多少不为人知的过往,于他眼前过电般一页一页翩飞翻过,偏他十六年前惨遭奸人粉身碎骨,魂虽未散,大量与洗心谷底有关的记忆却随身死遗忘得一干二净,再不剩下任何蛛丝马迹。
尽管如此,各式嘈杂的人声仍是在他心口绞作一团,登时乱得一发不可收拾。
有晏欺再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喊道:“薛小矛,醒醒,眼睛睁开!快醒醒!”
亦有少时的小师父满面不屑,字字诛心地开口说道:“在我眼里,只有畜生——才会心甘情愿任由自己关在囚笼里,享尽一生自由换来的宁静生活。”
偏在此时,闻翩鸿的嘲讽亦是如影随形:
“……愚蠢,可笑,活该!”
“像个傻子。”
最后的最后,还有一道从未听过的细腻人声,透过身侧万千凌厉的寒风,轻而温柔地,朝下微掠过他冷汗涔涔的耳廓。
“我就在这条路上,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
他说,等你回来。
可是,当薛岚因回身试图竭力探寻的时候,往后的每一条路上,根本没有人在等。
那样一个被彻底忘在角落里的破碎身影,在薛岚因目前仅存的一丝意识当中,甚至没能剩下半点基本的雏形。
——想不起来。
什么都想不起来。
薛岚因指间尚还淌着狰狞可怖的活血,却低头将面庞埋入晏欺雪白柔软的衣襟,像在极力逃避着什么,又像在试图抓握些什么。
可他抓不到,任由它落了空,倒是身后鲜血淋漓的记忆奔涌上前,仍旧固执地对他穷追不舍。
晏欺抱着他,一时只觉手足无措。怀里的徒弟满身冷汗,火烫的皮肤隔着薄薄一层轻衫,却在没了命地抽搐痉挛。
他记起什么了?
晏欺猜不透,只因他不曾知晓。依照过往十六七年他对薛岚因的了解,有些更深层次的事情,徒弟自打当初在洗心谷拜师那一刻起,便有心与他隐瞒。
“薛小矛,你醒醒……醒一醒,好不好?”
晏欺声音艰涩,也是无奈而又恐慌。想要挽起袍角,伸出手掌,如往日一般挥剑如雨,利落斩杀面前的一切障碍。
怨他无能,奔波到头来丢了性命,偏还要带着一心想要守护的那个人一并堕入深渊。
晏欺深吸一口气,再想要出声在薛岚因耳边说点什么。然而再抬头时,恰闻得闻翩鸿自他二人身侧低低哂笑一声,满是讽刺而又轻贱地,扬起嗓音悠悠喝道:“薛尔矜啊薛尔矜,你当真是安逸的日子过得实在太久,竟忘了当初如何受的那份悲苦。”
他朗朗扯开了喉间溢出刺耳的声线,继而接着说道:“……也行,你记不起来,我便做了这份好事,再推你师徒二人一把,便权当是行善积德也罢。”
话落——
手臂应声高举而起,自他掌中牢牢握实的幽绿石刀,在无声投至地面时,肆意拉开一长道沉闷压抑的影子。
紧接着,当即朝前逆过那一盏纸灯投映之外,稀疏一层浅淡的光晕。
竖直向下,狠厉决然,不曾夹带半分犹豫。
晏欺瞳孔一缩,条件反射般的躬起腰身,试图将薛岚因整个人拦护于自身单薄的臂弯当中,保他不受刀气震慑。
然而亦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怀中那人仿若倏而有了自身意识,几近是发了狠地张开双臂,反手将晏欺朝后一摁,不顾一切地纳向了自身温暖有力的胸膛。
“薛小矛,不要——”
语不成调的一声厉喝,伴随厉鬼刀赫然劈下的冲天震颤。
猩红的液体在纸灯微弱的光芒之下疯狂四溅,散开,在那枯枝上,剑柄上,刀身上,逐一留下斑驳的残痕。
随后,化身足以腐蚀万物的凶猛野兽,浸染,蔓延,一步跟着一步,像要将这无尽的长夜啃食殆尽,一分不留。
第103章入魇
薛岚因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很长很长一个梦。
梦境里,分不清你我,辨不透是非,眼前迷蒙混沌的一切,都像在用刀子,一寸一寸剜入他早已痛觉麻痹的心肺。
他剧烈颤抖着睁开双眼,眸底深深倒映的,却不再是晏欺那清冷单薄的怀抱,而是头顶森然低矮的灰墙。
一串接着一串冰凉沉厚的铁锁镣铐,紧紧缠绕了满身,薛岚因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坐在那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遭受囚禁所带来的巨大痛苦。
他脑海深处的记忆并不完全。或者换一种说法,即便非常完全,他作为一个日夜忙于奔逃保命的活剑族人,在少有意识保持清醒的那些时候,也大多是在贩卖运输的囚笼当中惶惶度过的。
于中土内外所有野心勃勃的征/服者而言,所谓活剑族人,只是工具,只是武器,只是他们攥在手上,借以发动战争的磅礴力量。
正是因此,那种感觉才会倍加真实。薛岚因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很多年前,必然有一段作为“活剑”而被人肆意抓捕,及至私自藏匿的骇人经历——他并不惊讶,甚至可以泰然处之。
直到后来,他闭了闭眼,面前大片石苔错杂的矮墙却是倏地消失了踪影,泛黄枯冷的旧忆恍惚朝外一转,突然闻及耳畔一阵车轮滚滚,仿若闷雷轰鸣般的颠簸声响。
薛岚因微一侧头,便见那模糊画面中的自己双手遭缚,遍体鳞伤,折了腰死死陷在一辆奔波前行的破旧马车内,无力动弹,亦是无力起身反抗。
车窗外光影流连,挥洒着落入车厢每一处干燥皲裂的犄角旮旯,却是无一例外7
拒不为师完结+番外_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