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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从八品的医令的任命本来是不用圣旨,走官样文书的,但此次朝廷拨乱反正,为了威慑朝臣,安抚百姓,便从中书令出了圣旨,大张旗鼓宣布君莫问走马上任,圣旨上还提高了赏赐的级别。
接旨这天,君莫问的小院围墙上爬满了人,平头百姓对那皇家仪仗的表情又是好奇又是敬畏。当看见君莫问穿着新裁的衣裳,跪在纸案香炉前,听内侍喑哑的嗓子一条一条地念过皇家赏赐,那些眼神就变成了艳羡。皇帝赐的东西,那是多大的恩宠,重点是,那是多少银子!
宝药堂的掌柜揉着眼睛:“好,好啊,好人有好报啊。”
伙计侧头看着掌柜的红眼眶:“掌柜的,你是看君大夫当了医令不能再在咱们药铺里坐堂了伤心吧?”
掌柜的被打断了一场伤春悲秋,十分恼怒,一巴掌拍在伙计脑门上:“叫你小子不懂装懂!”
县太爷觉得自己十分英明神武,高瞻远瞩,这君莫问果然是有靠山的,斩立决了还能捞回来,顺便坑了李力海一把。缉拿李力海的时候,是他带着人亲自去的,看着那趾高气昂的脸变得悚然惊惧然后色厉内荏最后面如死灰,再没有比这更痛快的了。让他平时不把自己看在眼里,踢到铁板了吧,该!
县太爷自问自己待君莫问不薄,君莫问入狱的时候,他可是写了求情折子的,虽然听说没什么用,但就凭着这份雪中送炭的情分,他跟君莫问的情意就不一样了。
所以别说那些风闻而来的掌柜伙计大夫捕役师爷,就是那些前来道贺的知州同知,那也是要排在他后面去的,县太爷矜持地腆着胖脸,走到君莫问面前:“恭喜君大夫,不,以后该称呼君大人,今晚本官设宴,为君大人好好庆贺一番,请君大人一定要赏光啊。”
沈田忽然站了过来,他是钦差,奉旨督办淮安县中抑疫事务,城中疫情得到控制,但还没有完全解除戒备,所以他还没有走:“可欢迎本官一道?”
君莫问还没有说话,那县太爷已经笑得满面桃花开:“沈大人,自然欢迎,自然欢迎。”
抑疫之功,是用半城百姓性命换来的,得了皇家嘉赏,还得了百姓感激,这样的功成名就,让君莫问的心情十分错综复杂。再看沈田,站得极近,通政司使又恢复了风度翩翩仪表堂堂矜贵持重的样子,君莫问的心情更加复杂了:“大人赏光,下官不胜荣幸。”
县太爷瞧着君莫问虽然言辞生疏恭敬,与沈田一眼对视却暗流汹涌,暗道君莫问跟沈田还有瓜葛。崔家,景王,通政司,这君莫问的靠山何其强大,让人不能小觑。小觑的下场,那身首分家的李力海现在只怕已经生蛆了,县太爷一点也不想步他的后尘。
是夜,怡红院。
“没想到怀安县中亦有这般美人。”沈田位尊,坐在主位,怀里揽着怡红院的红倌人廖俏。那女子描眉画眼,唇色猩红,虽然俗艳,却艳得花团锦簇,是个珠圆玉润的美人。
县太爷怀里的红倌人要次一些,却也是个美人,县太爷被那美人灌了两杯,只觉得浑身酥麻色授魂与,闻言冲沈田谄媚讨好地笑:“这廖俏可是我们怀安县数一数二的美人,也只有她才有资格此后大人。”
君莫问也喝了不少,被房间里带着脂粉味的暖气一冲,便觉得有些上头:“下官不胜酒力,出去走走。”
沈田一味撩拨廖俏,连多的一个眼神也没给君莫问。
倒是县太爷笑眯眯地凑过来,他觉得给君莫问上过求情的折子,如今又一同狎妓,是共过甘苦的患难之交,交情非旁人能及:“君老弟,哥哥还不知道你?是不是想趁酒进爬那清倌娇娘的床,成其好事啊?”
县太爷一句老弟哥哥,君莫问总觉得沈田似乎投来似笑非笑的一瞥,浑身一绷,强笑道:“大人说笑了,我就是酒喝得多了,去放个水。”
县太爷恍若未闻,一把抓了本来坐在君莫问旁边的妓女:“既然老弟要去爬娇娘的床,想来这位美人是无福消受了,就让哥哥帮你享用了,免得浪费。”
被抓过去的妓女顿时笑得歪倒在县太爷怀里,本来陪侍县太爷的红倌人便做出拈酸吃醋的样子,县太爷自觉两美为他争风吃醋,正是风流潇洒不减当年,不由得哈哈大笑。一时间,小小的雅间里热闹非凡。
终于出了包间,被外面的冷风一吹,君莫问心中烦闷稍解,沿着内院墙慢慢走,权当醒酒。
因着疠疫刚过,城中萧条,怡红院也不如以前生意红火,人声鼎沸。远远地能够看见前院里站满了姑娘,莺声燕语也招不来几个客人,只站在门口打呵欠。
“君大夫。”伴着一声软语,盈盈一拜的女子容貌妍丽,风姿楚楚。
应声回头,君莫问露出微笑:“娇娘小姐。”
娇娘身形婀娜娇小,裹着素色棉麻,夜风里衣袂翩翩,端是清丽非常:“君大夫可是大好了?”
“大好了,”自从那日崔府遭遇那般荒谬窘境之后,这是君莫问第一次见娇娘。夜色里,两人站得不远,风从两人之间拂过,却觉得离得一点也不近。君莫问见娇娘只是站
', ' ')('看着,久久没有再言语,便拱手,“若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安静,等了片刻,依旧是沉默,君莫问正要转身,忽而听见娇娘的声音:“君大夫可是怨我?”
君莫问看着对面的娇娘,绷着一张娇俏的脸,面色和唇色都微微的白:“娇娘小姐这话从何说起?”
“你遭了难,我却没有帮你。”
“娇娘小姐如今境地,外表瞧着光鲜,内里亦是苦楚,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名弱女子。你不是不帮,是帮不了,我心里明白,怎么会怪你?”
“我的确是帮不了,但你被押送至禹州府,我却连送一送也没有去。”
“那时我是判了斩立决的罪身,那般晦气,旁人避之唯恐不及,也没有什么好相送的。”
“可是我不是旁人,你不是旁人,”娇娘的声音低下来,被夜风撕扯着,带了凄楚,“郊山上,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为了避祸,却连去送一送也不肯。”
“那不过是我想救你,你让我想起……已故的亲人,”说到这里,君莫问顿了一下,他想起他那年少便艳名远播誉满京都所以越发不得善终的姐姐,崔十一娘,又重复了一遍,“那时我救不得她,我救你,只是我想救你,不过图个心安。我如果觉得自己救了你,你就当如何如何,这是挟恩,非君子所为。”
“可是你到底是救了我,你不想,我却不能不想。”娇娘看起来娇小柔弱,性子却极坚韧执拗。
君莫问想了想:“要是你实在放不下,就给我钱,不拘多少,一个铜板,当买个心安。”
“一个铜板就够了?”
“我不是借机贬低,只是我们都是命如草芥的人,一个铜板,够了。”
娇娘摸了摸身上,才发现忘了带钱袋,扬声一唤,那等在远处的丫头红丽颠颠地跑过来,娇娘从她身上拿了一枚铜钱。娇娘拿着那方孔钱看了又看,这般轻巧,放在君莫问手里的时候却觉得如有千钧,声音不觉得恍惚起来:“你嘴上说不怪我,为何眼神里还是怪我?”
君莫问一愣,他想起郊山别院抱着娇娘冲出火海,那昏迷的女子靠在怀里,孤苦无依,小小的软软的一团。他想起怡红院里给娇娘看病,她给他准备甜点,他只是被她的手指搔过手背就红了脸,亦有些恍惚:“是啊,我心里明白不能怪你,可是为什么,我心里还是怪你?”
方才红丽离得远,不知来龙去脉,只听见君莫问这样一句,顿时火了:“你凭什么怪我家小姐?你自己惹事获了罪,倒连累得我家小姐吃不下睡不好。听见你好了,立刻巴巴地来见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红丽,别说了,是我不好。”
听见娇娘这样说,红丽顿时更火大,小丫头瞪圆了眼睛,看负心汉一样看着君莫问:“小姐你哪里不好?明明是他不好!特意来看他,他反倒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
“你没有不好,你若推说替我求过情了只是人微言轻,推说也去送我了只是太远我没看见,我也没办法佐证。但是你没有瞒我,已经很好,是我不好,我放不下。我知道我是罪身,我知道旁人避之唯恐不及,你来送是情分,不来送是本分。但我那时是必死之地,此一去便是天人永隔,”君莫问顿了一下,“我以为我不是旁人,你不是旁人。”
红丽听得懵懂,小丫头摇晃着脑袋:“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娇娘止住了红丽的话,只屈膝一福:“此后一别两宽,各自为安,大人珍重。”
君莫问微一拱手,含笑去了:“珍重。”
“这样不识好歹的男人,小姐你还理他做什么?”红丽冲君莫问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奇怪地盯着娇娘。
娇娘望着君莫问离去的背影,望了许久。
“我不是旁人,你不是旁人”,这句话是娇娘说的,同样的话,一字不增,一字不减,君莫问又说了一遍。他心中她不同于旁人,便忍不住期待,忍不住苛刻,忍不住失望,忍不住埋怨,于是只能做旁人,于是只剩下“一别两宽,各自为安”。
原来他想的,跟她想的,是一样的,曾经是一样的。她忽然觉得眼眶发烫,于是抬头看天,看了片刻,叹了一口气:“是啊,还理他做什么?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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