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狩猎场,天边尽是暮色的时候,落单的镇西王世子终于被尾随的杀手追上。
这是草地跟山林交接的一块地方,再退一步,就是狩猎场的茂林。
茂林里有灌木、大树、野兽和陷阱,入夜之后,危险总是大于安全的。
保护着镇西王世子的王府护卫只剩下最后六名,相比依旧保持着无损的美貌只是表情异常冷峻的镇西王世子,六名护卫都受了伤,其中两名丢掉了胳膊的护卫失血过多,连站立都变得困难。
包围圈缩小了,青芘几乎可以感觉到刺杀者刀刃雪白的闪光。
这是不对的,他们是世子最近身的侍卫,刺杀本该在出现的瞬间就得到遏制。但是没有遏制,青芘亲眼看见自己的同僚为了保护世子一圈一圈地战死,最后只剩下包括自己在内的六个人。
支援在哪里?伏兵在哪里?希望在哪里?生机在哪里?
青芘最后看了一眼手中已经放空的竹筒,当青色的烟火在天空中炸开的时候,绚烂的烟花曾给他生存的希望,此刻烟花散去,冷却了熨帖着掌心的竹筒也给了他死亡的恐惧。
青芘已经累了,他受的伤不多,战甲上浸染的多是敌人的血,但是他很累了,杀人是一件很费力的事情,他的胳膊不知道切割了多少条生命,酸痛到连抬起来都困难。死,真的会死吗?死亡的恐惧逼出了青芘最后一点血性,竹筒被狠狠扔在地上,没有支援,只有背水一战:“保护殿下!”
“杀!”
几乎在青芘喊出“保护殿下”这四个字的一瞬间,一声短促有力的“杀”穿透狩猎场的暮色。
这真的是一场狩猎,蛰伏许久的青卫以逸待劳,对跟王府护卫争斗下的刺客,就是一场单方面的狩猎。
刀兵相接,铁器撞击的声音不绝于耳,只是短暂的开始。
很快,就只剩下铁器入肉的闷钝,血珠和肢体一起飞溅的声音。
一场收割,很快就接近尾声。
留在原地的刺客,成为尸体和成为俘虏的,区别鲜明。
尸体被坑埋,俘虏被带走,做完一切的青卫潮水般退去,如同来时一般无声而迅敏。徒留被当做诱饵的镇西王世子和他残破的镇西王府兵,狼狈地站在原地。
从始至终,那拥有号令青卫的能力的男人,都没有出现。
青芘豁然回头看向秦衍:“君莫问将殿下安危置于如此险地,简直欺人太甚!”
秦衍对上青芘的目光,忽而道:“以我为饵,君莫问事先没说吗?”
青芘一愣:“说了。”
秦衍受到了良好的保护,他的美貌,一根头发丝一根眼睫毛都是无损的,继续道:“我可曾真的受伤?”
青芘渐渐省过味来,神色阴沉:“未曾。”
秦衍便笑了,豁然开朗似的:“那我该如何去向皇舅父诉苦?抱着他的大腿,吓得像小姑娘一样哭吗?”
青芘暗自咬牙:“君莫问!”
此刻的君莫问并不在狩猎场,甚至,他并不在京城。
当日下午,青衣的小令匆匆俯在君莫问耳边低语两句,他便撇下一众磋商伏击事宜的青卫,备马出城。
不恪本职,玩忽职守,闹市纵马,草视人命。可以想见,不出半日,雪花样的弹劾奏本就会摆满九五之尊的桌子,甚至连放一串葡萄,一只茶盏的余地,都不会留下。
比起这些无关痛痒的明枪,暗箭对于君莫问而言会更加致命。他武力微弱,一杆枪一把刀也抵御不了,而自打他当上这官,接过执掌青衣卫的权柄,想他死的人就如同二月的韭菜,割了一茬又生一茬。
这些,君莫问统统没有管,他只是听见禀报,便只身出了城。
从某种程度来说,君莫问的弓马是娴熟的,他少时养在钟鸣鼎食之家,弓马骑射都是要学的东西。虽然后来荒废了,拉不了硬弓,但是骑马的架势还在。于是满城的姑娘小姐,都看见那三品文事大人鲜衣怒马,疾驰而过,生得清秀俊雅的书生模样,却也是飒爽英姿的威武儿郎。
可以想见,之后的一段时间,柴锐又将为难以轻易打发媒婆红娘新一波的一腔热忱而百感交集了。
又当然,这些事情君莫问统统没有放在心上,他只驾着马,只身出城,旁若无人。
城郊外十里的小亭,远远便瞧见亭子里风尘仆仆的肃杀身影,似乎是听见马蹄声,那远眺的身影回转头来,果然是美貌的年轻将军,覃襄。君莫问下了马,借着来势的一溜小跑,几步冲上亭子:“你怎么来了?”
镇疆大吏,未奉昭命贸然离边已然是重罪,若是私自入京,更是重中之重。所以覃襄披星戴月地来了,也只敢在这距城十里的小亭子里跟君莫问偷偷地见上一面:“你如今是堂堂的文事大人,执掌着整个青衣卫,我这样的喽啰,也是大人座下驱驰的小卒子,怎么能不来?”
君莫问一挑眉毛,他疾驰而来,浑身都是蒸腾的热气:“别人也就罢了,连你也拿这话埋汰我?”
“这怎么是埋汰?当日
', ' ')('多少双眼睛盯着,至尊的那位将代表青衣卫的钥匙给了你,”覃襄端端正正地拱手而揖,是个下官面见上官的礼数,谦顺恭敬,“文事大人。”
“我掌青衣卫不过数月的光景,虽然拿着钥匙,有几道门还是进不去,”君莫问堂堂地受了覃襄的揖,并不谦虚避让,“传闻青衣卫窥听世间万事无所不知,我便时常想,想那门后藏的宗卷,会不会也有一卷写着我的名字,写我如何一步步坐上这四品文事青衣卫尊的位子。”
覃襄一愣,直起身来:“莫问?”
迎着覃襄的目光,君莫问微微一笑:“用上好的墨,写在上好的绢布上,遇水不融遇火不侵,千年不腐万年不朽,让此后阅览宗卷的人都知道,我在灰鹤人的营帐里,过的每一时每一刻……”
君莫问还是那张清秀俊雅的脸,不,甚至更为清俊雅致了,他穿着颜色亮眼的袍子,衬得面如冠玉芝兰玉树。翩翩浊世,谦谦君子,这样的词句仿佛是天生为他而造的,但覃襄听君莫问说话,却觉得血腥味太重了,森冷阴狠,更甚于他这个征战杀伐的将领,只对视一眼,便血雨腥风腥扑面而来。
“莫问!”
君莫问疑惑地看着覃襄,嘴角还带着笑:“将军?”
“别说了。”
不说,那些事情就不存在了吗?就不曾发生过吗?就不在每个午夜惊扰清梦了吗?但是眼看着覃襄露出比自己更惊痛的表情,君莫问点头:“好,我不说了。”
覃襄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又像是叹了一口气:“你让我查贺宰的来历,我查了。贺宰,姓贺,名贺睿,祖籍西山,科举入仕,都不是什么秘密。但再往下查,就没有了,没有知交,没有旧故,也没有亲眷,什么都没有。”
这是君莫问早就知道的事情,他并不意外,只点了点头。
不同于君莫问的镇静,覃襄对这个结果十分意外:“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为了确保官员的品行,入仕查三代是明文律例。但贺睿就是没有,他连表面的文章都不愿意做,别说三代,连他自己这一代的记录都不周全,他的生平,仿佛从他决定要入仕的时候才开始,之前之后,都是一片空白。”
君莫问想起贺睿,想起临死时又是悲怆又是解脱的贺睿:“孤魂一样,没有来处,也不知去处。”
覃襄想了想,觉得君莫问说得很贴切:“没错,就是孤魂。这样的孤魂,按理说是连入仕的机会都没有的,偏偏他入了仕途,还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宰承。查的时候,我几乎要以为至尊的那位,糊涂了。”
“他老了,但是一点也不糊涂。”君莫问摇头,他想起那双隐在摇曳的珠帘后面,精光毕现的眼睛,那样一个人精,谁糊涂了,也不会糊涂。
覃襄点头:“我后面想了想,也觉得那位心思缜密,擅帝王术,想的看的,必然比你我想的看的要深远得多。不然这样秩序败坏的事情,一朝出一桩恐怕就要亡了,偏偏一朝连着出了两桩,却也相安无事。”
“出了两桩什么?”君莫问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不知来历的孤魂,身居高位,掌了能动摇国本的权柄的奇事。”
“一桩是贺睿,”君莫问点头,继续追问,“另外一桩呢?”
习习微风,拂过亭前青瓦,君莫问的马儿没有绑住缰绳,正自顾自悠闲吃草。亭子望出去,一目了然,青山延绵,旷野低阔,往前往后的半里地,除了四目相对的两人,再无旁人。
覃襄深深地看了君莫问一眼,这一眼,讳莫如深:“你。”
不知来历的孤魂,身居高位,掌了能动摇国本的权柄的奇事,一桩是贺睿,另外一桩呢?……你。
那一瞬间,君莫问忽然觉得有什么拨开迷雾,醍醐灌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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