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1 / 1)

过了几日, 端和终于知道闻人景那么不正经的人为什么会那样认真的给她送东西了。

因为, 他要走了。

闻人景九岁了, 该学的东西学完了,夫子浅显讲解的东西于他已经没有用处, 六艺也早就到了水平,所以他要离开慧正殿了。

不过闻人景不同于权幼卿前些日子离去的沉静,闻人景的面上带着极为明显的得意,就像小学毕业的学长对还处在水深火热中的小学生一样, 眸子里含着专属于闻人景的轻佻。

闻人景走的那日,拜别了他的同窗和端祀,还特意到她的教室,嘴角笑意都快咧出一弯月牙来。

端和觉得他就是纯粹来显摆的,“你滚吧你。”

“端和妹妹, 再会。”闻人景说完最后一个字, 一反常态的收笑,以一种十分正经的样子掉头走了。

端和以手颐面,面上沉静还隐隐带着几分讥讽。出了慧正殿就是入国子监,这不是从一个温水坑往热油坑里跳吗。

侧目又见他没走几步就开始六亲不认的步伐与背影蹙眉,啧啧两声, 这场面, 真的像极了自己当年中考结束,被无作业的假期侵蚀的以为走向了人生巅峰, 结果理想高中带来的都是痛苦和多倍的痛苦。

不过, 端和捏紧了手上的笔, 在宣纸上挥笔写下一个权字。

她还记得权幼卿离开的那日,权幼卿离十岁其实还远,本该还有半年的,可他其实早就习完了慧正殿的教习目录,甚至有的时候某些观点都能对的夫子哑然不知所言。

细究的话,他本该今年六月份就可以离开慧正殿去国子监了,可是后来莫名的在慧正殿多待了半年。

离开的那日,权幼卿谁都没说,还是慧正殿学生私下谈论才有人惊觉,权太傅之子的权幼卿已经离开慧正殿了。

权幼卿此前就不常来慧正殿,他的父亲是当朝太傅兼武英殿大学士,任今上顾问,有这样的父亲,权幼卿就是不来慧正殿也没什么大不了,他不需要沾皇子福分蹭大学士的课,他亲爹就是大学士之一。

端和在笔下权字打了个叉,又写了闻人二字,也在上面打了个叉。权幼清走了,闻人景也走了,明年下旬程理清也会离开,然后就是兄长。

到时候慧正殿就只剩她一个人了,这里也就对她彻底没了吸引力。

端和瞥了一眼自己书案上的似冰,前些日子这东西她是放在自己屋里的。

她的房里放着六个火盆,白天放在屋里增温,晚上撤下去以防一氧化碳中毒。似冰就放在靠窗的小几上,旁边是她收藏的一些磨喝乐。起初她还担心会化掉,后来试了好几次就彻底没了顾及,反而似冰越来越透亮,夜间火光映在上面,华光溢彩。

闻人景走了,她居然莫名的开始怀念那个二哈一样的人,就像她其实很想知道那张宣纸上到底写了什么艳词一样。

也不知道是不是“玉炉冰箪鸳鸯锦,份融香汗流山枕。”这种,不过以他的年龄,应该是写不出这种境界。

所以她将他送给自己的似冰雕像摆在了慧正殿的书案上,而且它上面沾了似冰的气息,本来似冰气味恬淡,凑上前去大抵也就隐隐闻到一些味道,反观这个雕刻的赝品,也不知道受了多少年熏陶,味道竟比一般的似冰都浓些,放在室内还能替代熏香,最重要的是绝对安全无害。

她此前要是知道这个东西,一定会给程理清先弄一个的。

当然,她已经派人出去寻了,不过听说不好找,也不知道闻人景哪来的一块,真的是破费。端和心理默念一句,然后面上毫无愧意的对着自己扇了扇风嗅到。

好闻,这那是冰雕,分明就是一朵不谢的似冰花。

......

胤康七年冬月庚寅。

端和终于迎来她到这里的第一个,也是真正意义上的大长假,自冬月二十四开始到年后的正月二十,为期二十六天的春节加上元节休沐。

在此期间,燕楚停朝休假,胤康帝也难得可以扔下手中朱笔,认认真真的封赏百官,除却军事,一切事务都会等到年后处理。官员府衙上落了锁,挂上了大红的灯笼,临走之前还贴好了新写的对联。

街上到处都是绯色,偶尔蹦蹦跳跳跑过去的孩童也红火的像个小灯笼一般,手上提着爆仗走百病上城头,妇女孩童遍游城墙,穿着华丽喜庆,面上也带着喜色。

帝王不论政,府衙不开门,唯有五城兵马司每日游走治安,瑞京城上空没了帝王威压,也似乎一夜变成了享乐之所。

瑞京大大小小的舞乐教坊在市井奏乐演唱,酒肆果铺上新品,服务业赚的盆满钵满。

各府送来拜帖贺岁,端和就坐在母亲身边看她回帖,燕楚拜年不用进府门,送上拜帖就是一句见拜帖如见本人,每年到这个时间,府门上还会贴专门用来放拜帖的袋子,上书“接福”二字,朱色的,如同后世的红包。

端和昨夜刚收到母亲给她的压岁钱,以彩绳传钱,编作龙形,置于床脚。若非华兰提醒,她都不知道,结果压岁钱提出来整个人都惊了,她也不知道别人家是什么样的,反正那个一看就是母亲准备的龙形压岁钱上挂的,不是铜钱,而是金钱,份量重到惊人,下面还垫着几张地契和房契,看的端和差点以为端章氏把自己的嫁妆都给她了。

也不怕她拿去糟蹋?还是瑞王府其实这么肥?

问了端祀才知道,真的是母亲的嫁妆……但是这么早就给她,不怕自己三两下败光?

“母亲每年都这样,你若是记得此前的事,就不会这般问了。”端祀今日头上还戴着她当时送给他的兔子发带,依旧是一身玄色锦袍,外披白泽纹大氅,端和看着,似乎又高了些。

“那兄长呢?”

端章氏自小给她的压岁钱里就有自己的嫁妆,她如今六岁,也就是送了六年,那等到自己成人,母亲的嫁妆不都进了自己的兜里吗。

“我不需要这些。”

端祀随意的开口,一点也不嫉妒,他有世子之位,以后世袭父亲的爵位,受食邑,食俸禄,他要母亲的嫁妆作何。

端和愣神想了想,也是,端祀是以后的瑞王,一边受王爷俸禄,一边有宗人府官员俸禄,还有封地,他怎么会在意母亲这点小钱。

不过,端和又看了看那些票子和房地契……似乎也不是小钱。

但是嫁妆这个东西真的看的她莫名的有点慌,她一听到这两个字就难受,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难受。

春节休沐二十六日,端和在府里待了不过两天就无聊了,又听说权幼卿这几日都没有出门,好像是权太傅布置了作业,把自己关在屋里想答案呢。

至于兄长,去找闻人景了,听闻这小子一言不合报了宁江景行书院,当场气的礼部尚书差点心脏病突发,本来斯斯文文的尚书大人当即没忍住,直接就上脚踹了。

这不是学校好不好的事,而是报了景行学院就说明闻人景完全没有入仕的心,尚书大人对这个儿子一惯宠溺,就算他做下这么多荒唐事也从未真正动过怒,不料书院一事直接激的差点没当场把闻人景给抽死,若不是尚书夫人拦住,怕是命都没了。

端和也是第一次知道温温和和的人生起气来如此恐怖,她见过礼部尚书,长得白净斯文,面相与闻人景五分相似,只是不同于闻人景皮相的正色,尚书大人是真的正派,长得一张斯文的脸,行事稳妥的像个老太爷。

端祀去看他兄弟了,端和也只能去郑国公府找她自己的兄弟程理清了。只是,端和没想过自己运气这么差,春节第一次上门就遇到了两个重量级人物——郑国公和郑国公世子程道远。

端和对郑国公印象还好,是个十分和蔼的老爷爷,没有任何身为公爵的优越感,天子特允其可以不上早朝,所以郑国公每日将公文派人送入宫内,别的时间就和前世公园打太极的老大爷一样,在瑞京各地随便晃晃,走来走去的,要不就是找一家酒楼小酌几杯等到夜深回府睡觉,第二天继续喝。

她不喜欢的是郑国公世子程道远,程道远长相就十分不善,而且为人阴郁,比她第一次见到程理清的时候更甚,而且她能在他的眼里看到明显的不屑,就像她不过是个蝼蚁,动动手就能铲除一样。

程道远给她的感觉比石乐志更具有辨别性,石乐志是上阵杀敌的戾气,这个人则像是心理变态一样的阴晦压抑。郑国公府上到处悬着的红色灯笼里的烛光打在他脸上,都带着几分诡异。

端和努力不去看他,对着郑国公施礼道:“端和见过郑国公。”随后转头对程道远道:“见过程世子。”

郑国公看到她,也已经习以为常,甚至端和有时候找程理清的时候还会给郑国公带点小东西,用孩童的思维,像是对自己喜欢的老爷爷一样。

郑国公头发花白,今年已经六十又九,等到明年就是古稀之年,不过你别看他年纪大,身体其实硬朗的很,开口也是中气十足,“郡主又来找清小子啊。”

程道远面色未变的点了点头,还是如常的拉着脸,那张脸就像是不会笑的假皮一样。

“是啊,不知道小公爷在不在?”端和面上带笑,眼见郑国公腰上酒壶,笑得更开了,看来又是打算去喝酒了。

“在的在的。”郑国公喜欢小孩子,就像他喜欢自己的幺儿一样,只要是讨喜乖巧的孩子,他都能对着他们乐呵的笑几声。

反观程道远,点了个头就走了。

不过还好程道远走的早,端和才能和郑国公聊下去,郑国公被她逗的连连发笑,面色都红润了几分。

等到端和拜别了郑国公去找程理清的时候,才发现程理清原来就在两人聊天的身后的抄手游廊上,目光所及是被冬雪盖的严实的地皮。

她记得这里,雪被下是郑国公最喜欢的易和草,燕楚最常见的杂草,杂草该长什么样,易和草长什么样,郁郁葱葱离离矗矗。

“你来了啊。”程理清开口,他适才就发现她了,所以一直坐在这里等她和父亲拜别来找他。

端和点头,随意的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怅然的开口:“是啊,为什么盯着这里看。”

“以前我就知道自己冬日相比别的季节会安静一点,冬日易和草枯败,等到春日抽出嫩芽,这个时期有几次我会懒到手上不带马鞭,杀戮也相对会少一点,以前不觉的有什么问题,只觉得冬天气候问题,却从没想过是中毒的原因。”

“怪不得之前一到冬日,程道远面上阴郁就会更甚几分,虽然不是对着我,但我能明显的感受到他身上气势更冷几分,就像燕楚的冬日一样。”

端和习惯了听他说这些,就当是发泄。程理清没什么朋友,有的也只是在慧正殿以他为首的二世祖或者瑞京城里跟在他屁股后面使坏的纨绔子弟。但那真的是没脑子的一群人,脑回路惊奇的就像那个太仆寺少卿的大舅子,不过是借着他的身份狐假虎威罢了,朋友?不过是一群傻子。

端和应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程理清语气淡漠,完全不像平日的他,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小的时候我就觉得程道远不喜欢别人,不管是谁,因为他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是冷着一张脸,从不亲近。我听淮恒说过,他从小到大程道远一次都没和他亲近过,所以他一直很羡慕我。”

程淮恒,是程道远的嫡长子,郑国公府的嫡长孙,程理清的侄子,如今也已经二十又几了。

端和点头,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反正他知道自己一向不会安慰人。

“我一直觉得程道远就像是个披着活人皮的死人,可是后来他对我笑了,我就觉得他是个活人了,现在我发现他就是个会笑的死人罢了。”程理清面上换上一抹不屑与嘲讽起身,腰上依旧绑着鞭子,虽说冬日没有易和草加持他不至于特别暴躁,但是按照他中毒的时间,在他还没有扳道程道远的每一天,这个鞭子都不能取下来。

取也只能是程道远的人头滚落在自己眼前之时。

程理清坐的久了,起身动了动,看着端和也起身抚平衣上褶皱道:“今日废话说完了,走吧,谢谢你愿意听我乱七八糟的故事,当然若是能打赏几钱就更好了。”

“来,小爷赏你的,拿去买马草吧。”端和闻言不由的笑了笑,自荷包里拿出几颗碎金子,她本来是想用它们打几片金叶子的,还不如给程理清呢,她还懒的打。

程理清邪气的面上带着几丝不确信,“真的给啊。”

“压岁钱。”端和走在前面,听着这话头也不回道。

“哦,春节快乐。”说完赶紧跟上端和的步子。

“春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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