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星期日,天清日朗,海校学员们都感激老天帮忙。为取悦海军第三军区指挥官设计了一次检阅,展示驻扎在哥伦比亚的军队的整体军事实力。海军军官学校约翰逊楼和约翰杰伊楼的学员要汇合弗纳尔德楼的学员组成一个有2500名见习海军军官的战斗序列。早饭后,学员们换上了他们的蓝色军礼服,挎着步枪,打着绑腿,系着子弹带在楼前站队。他们个个都受到非常仔细的检查,仿佛每个学员都即将去和他们的海军上将共进午餐而不是一片模糊不清的人头从他的面前通过。只要领子上溅上一个污点,鞋子擦得不够亮,不能像镜子一样照出检查官的影像,或者是头发稍微长了一点点都要被记过。只要布雷恩少尉用手快速地往一个学员的颈背上轻轻一拍,就是宣布记5个过,由紧跟在他身后的一个负责文书工作的低级军官适时地记录在案。威利被拍了一下。背负着25个过的盛名,他就像一片浮云一样孤单地飘着。与他的名声差距最小的竞争者只有7个过。
当学员的队伍行进到南操场时,一个有六十件乐器构成的学员乐队凭着肺的力量而不是声音的和谐,演奏出刺耳的进行曲,旗杆上军旗迎风招展,上好的刺刀在晨光中闪闪发亮。在操场的铁丝网围墙外面有好几百看客——父母、情人、过路人、大学生和一些爱说讽刺话的小男孩儿。等到所有约翰逊、约翰杰伊和弗纳尔德各楼的队伍抵达他们的位置时,乐队已把事前准备好的曲子都用完了,开始重奏“起锚曲”林立的步枪,镶着金边的白帽,穿着蓝军装挺得平平正正的肩膀和一张张年轻严肃的脸构成了一个激动人心的壮观景象。就个体而言,他们都是提心吊胆,尽量不使自己引人注目的小青年,但是作为一个整体,他们却让人看出一种微妙的希望,一种预料不到的难以对付的强大力量。一声军号划破天空。扩音器里大喊了一声:“举枪!”于是,2500枝步枪刷地一声举到了规定的姿势。那位海军上将信步走进操场,嘴里抽着香烟,后面七零八落地跟着一帮军官。他们按等级地位随便地走着,但是每个人要与海军上将保持多大距离是严格地由他们衣袖上横杠的数目规定的。布雷恩少尉殿后,也抽着烟。不过,海军上将把烟掐灭时,他就立即也把他的烟掐灭。
矮小、敦实、头发花白的海军上将向受阅队伍发表了简短而礼貌的讲话。随后表演正式开始。经过了一周排练的各个大队踏着乐声昂首阔步、豪迈地、满怀信心地接受检阅,正步走,转弯,向后转走。旁观的人们鼓掌欢呼。小男孩们在围墙外面,学着海校学员的样子大喊大叫着,乱七八糟地走了起来。司令官微笑着在观看,他的微笑感染了那些平时总是板着面孔的学校的工作人员。架在操场边上卡车里的电影新闻摄影机,摄下了这个场面作为历史的记录。
威利跟着队伍迷迷糊糊地走着,脑子里想的全是些有关梅和记过的事儿。他虽对海军上将不感兴趣,但却十分警惕不要再犯错误。在整个受检队伍中没有一个人的背挺得比威利的更直,没有一个人持枪的角度比威利的枪持得更正确。军乐和队伍庄严地来往行进的步伐使他十分兴奋,而且为自己参与这次显示强大力量的检阅感到自豪。他暗自发誓总有一天他要成为弗纳尔德楼里最正确,最受敬佩,最具战斗精神的海校学员。
音乐暂停了。行进的队伍踏着花哨的鼓点在继续前进,这种鼓声是阅兵式进入最后阶段的信号。紧接着乐队再次响起了“起锚曲”威利那个中队转头向围墙走去,准备作为侧翼撤离操场。威利绕着转弯处走时,眼睛盯着自己的队列,使自己的位置分毫不差。然后他又让眼光注视着正前方,发现他的视线正对着梅温。她穿着黑色毛皮镶边的外衣就站在离篱笆墙不到二十英尺的地方。她向他挥手,微笑。
“我说过的话我全都收回。你赢了。”她喊道。
“按左翼——前进!”罗兰基弗大声命令道。
就在这一瞬间,约翰逊楼的一个中队从他们旁边走过,其队长命令:“按右翼——前进!”
眼睛盯着梅的威利,思想麻痹了,服从了错误的命令,来了个急转弯,走离了自己的大队。不一会儿,迎面而来的约翰逊楼的一支队伍把他与前面的人切断了。他纵身跳进一块空草地站住,同时意识到他是孤身一人在那里站着。附近的一排新闻电影摄影机仿佛全都是为了他准备的似的,把每一个动作都拍了下来。
威利疯狂地四下里看了一下,此时约翰逊楼那支队伍的最后部分从他身旁刚走过去,他看见他那个大队正在走远,已经越过一块棕黄色的空草地走到操场另一边了。大号每响一声,军鼓每击一次,威利的孤单感就增加一分。要想归队就得在海军上将毫无障碍的视野里独自一个人冲过百码距离。再一个人在操场上多站一秒钟都是不行的。旁观的人们已经开始大声拿他开玩笑了。威利不顾一切地钻进了正向与弗纳尔德楼相反方向的出口处行进的约翰杰伊楼的一列学员队伍。
“你活见鬼了,在这里干什么?走开。”他身后的那个人狠狠地说。算威利倒霉,他落脚的地方恰巧是约翰杰伊楼个子最高的一群学员。他在那一行人头里形成了一个明显的、队列里不该有的缺口。但是现在除了祈祷之外,做别的事都已经太晚了。他只有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你这小兔崽子,滚出这一行去,不然我把你踢成罗圈腿。”
队伍在出口处堵住了,秩序也乱了。威利扭过身匆匆对那个怒目而视的大个子学员说:“您瞧,老兄,我要完了。我和我的大队被切断了。您要我被淘汰吗?”
那位学员没再说什么。队伍弯弯曲曲地进了约翰杰伊楼。一进大门学员队伍就散开了,笑着,叫着向楼梯跑去。威利留在大厅里,不安地看着陈列在玻璃柜里的已褪色的哥伦比亚体育运动纪念品。他等了十五分钟,东躲西藏,不让那位军官和守卫后甲板的学员看见他。检阅的兴奋气氛消散了,大厅里安静了。他鼓起勇气敏捷地朝那个有人守卫的门走去。所有其他的门都已上了锁、插上了门闩。
“站住!报告你的姓名、公干。”
听到当天值日军官——一个佩带着黄臂章的魁伟的学员的召唤,威利停了下来。几英尺外,一位海军少尉坐在桌前正在批阅试卷。
“弗纳尔德楼学员威利索德基思,执行公务。”
“说明公务内容。”
“核查一张丢失的步枪保管卡。”
值日军官拿起夹有一张油印表格的夹纸板“上面没有记你的事,基思。”
“我是在检阅后正乱的时候进来的,对不起。”
“出示公务通行证。”
这可是事情的关键。威利诅咒海军的一丝不苟。他掏出他的皮夹,给值日军官看梅温骑着旋转木马招手微笑的照片“就到此为止吧,朋友,”他低语道“你如果真要,我会被淘汰的。”
那值日军官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朝侧面看了看那位海军少尉,站直身子敬了个礼“过去吧,基思。”
“是,是,长官。”威利敬了个礼,穿过一个军事智能永远无法堵死的漏洞——受压制者相互间的同情——走到太阳光下。
回弗纳尔德楼的路有三条:穿过操场,这条路太暴露;偷偷地穿过大街绕行,这样做就越出了学校的范围;走图书馆前面沿着操场的那条石子小道。威利选择了石子小道,不久就碰到了弗纳尔德楼一帮正在收拾图书馆台阶上那些供海军上将一行坐的黄色椅子的学员。他马上想混到他们之中去,可是他们穿的是咔叽布衣服而且在怪怪地、受了惊似的看着他。他匆忙从他们身边走过。通往弗纳尔德楼的那条小路就在他的面前了——
“学员基思,我没说错吧?”
威利听到这种声调猛地转过身来,惊得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布雷恩少尉隐身在图书馆入口处一根花岗石柱子后面,在一把黄椅子上坐着抽烟。他扔下烟头,闲雅地用脚尖把它碾灭,站起身来。“学习时间不在你的房间,不穿制服在外面四处闲逛,可有什么要解释的吗,基思学员?”
威利所有的决心和打算这一下全都完了。“没有,长官。”
“‘没有,长官。’真是个绝妙的回答,基思学员。你这样回答是不够的,必须把官方可以接受的理由明白无误地补充出来。”布雷恩少尉笑得像是一个饿汉看见了一只鸡腿似的。“海校学员奥尔巴克,你就负责这个劳动队吧。”
“哎,是,长官。”
“你得跟我来一趟,基思学员。”
“是,长官。”
威利在布雷恩少尉的护送下,一路毫无阻拦地回到了弗纳尔德楼。他被送到值日军官艾克雷斯少尉的办公桌前。后甲板上的学员们都忧形于色地在看他。有关他被记过成堆的说法已经传遍了整个学校,这次新的灾难使大家惶恐不已。威利基思是大家的噩梦变成的现实。
“乖乖,”艾克雷斯少尉站起来,惊呼“不会又是基思吧?”
“就是他,”布雷恩少尉说。“就是那个军人美德的化身,基思学员。不穿制服,擅自缺勤,不遵守学习时间,还不作解释。”
“这一下他完了。”艾克雷斯说。
“毫无疑问。我为他感到遗憾,但显然我不得不抓他。”
“当然。”艾克雷斯好奇又有点怜悯地看着基思。
“你不喜欢海军吗,基思?”
“我喜欢,长官。我是连遭厄运,长官。”
艾克雷斯拿起帽子,用同一只手抓了抓头,狐疑地看着布雷恩“也许我们就该踢他的屁股,一直把他踢到九楼上去。”
“你是值日官。”布雷恩一本正经地说“有二三十个学员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据我所知主任参谋也已从他的窗户里看见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艾克雷斯点点头,在布雷恩走开时端正了一下他的帽子。“哦,行了,基思,随我来。”
他们在主任参谋的门外停了一会儿,艾克雷斯低声说“就你我二人知道,基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那一瞬间,从艾克雷斯语调的友好意味看,这两个年轻人身上的军装似乎一下子都不见了。威利突生联翩浮想: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梦;自己依然健康无恙;太阳仍在照耀;而且出了弗纳尔德楼,百老汇只有几英尺之遥;他的困境似乎是一个玩笑。惟一说不通的是他当时是在弗纳尔德楼里。他一向将滑稽歌剧的法则奉为金科玉律,可又喜剧性地破坏了其中的几条法则,正走向滑稽喜剧的末日。但这种无聊的舞蹈却对现实世界产生了十分强烈的冲击。这意味着他的血肉之躯不是穿着蓝制服被运过太平洋而是穿着棕黄色制服被运过大西洋,而他对这种情形痛心疾首。
“那有什么区别吗?”他说“认识你很高兴,艾克雷斯。”
艾克雷斯少尉没有计较这种亲昵的表示。他理解他的意思“默顿心肠软。跟他讲真话。你还有机会。”他边敲门边说。
默顿海军中校,一个圆脑袋上支棱着短而硬的棕色头发、红脸膛的小个子,面向着门在他的办公桌前坐着。他的一部分被一个开得咕嘟咕嘟直冒热气的咖啡壶遮着。“是你吗,艾克雷斯?”
“长官——又是学员基思。”
默顿中校目光严厉地绕过咖啡壶瞪着威利。
“好哇。这次又是什么事?”
艾克雷斯把诉状背了一遍。默顿点了点头,让他出去,锁上门,用一把钥匙轻轻敲了敲他的内线讲话机。“不接任何电话或其他打搅,除非另有通知。”
“是的,长官。”讲话机喳喳地响着说。
中校倒了一杯咖啡。“要不要喝点咖啡,基思?”
“不,谢谢您,长官。”威利的膝盖直发软。
“我想你还是喝点好。奶油还是糖?”
“都不要,长官。”
“坐下吧。”
“谢谢,长官。”这样的以礼相待比对他大发雷霆更让威利感到害怕。那咖啡颇有点像是罪人的最后一餐。
默顿中校默默地小口喝着咖啡,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好像没完没了。他先前是个预备役军官,和平时期是个保险推销经理,爱好划船和预备役官兵每周的操练。他妻子常常对他把时间浪费在海军事务上表示不满,但是战争证明他是对的。他立即转入现役,他的家人现在也为他的三条杠杠而骄傲。
“基思,”他终于开口了“你使我处于为了维护海军的法规而向你表示歉意的特殊境地。你三次新的违纪行为所记过的次数加上你已有的25个过已足够将你逐出学校了。”
“我知道,长官。”
“所记的那些过可不是闹着玩的。它们的价值是经过仔细掂量的。任何人所受的惩罚超过了这个限度就不该再留在海军里了。”
“我知道,长官。”
“除非,”中校说着又喝了一会儿咖啡“除非是极不寻常,只有百万分之一几率的情况。基思,你出了什么事?”
反正也没有什么可损失的了。威利索性把他和梅温的瓜葛一股脑地全倒了出来,包括她在围篱外面露面的事。主任参谋面无笑容地听着。听完了威利的故事后,他把手指按在一起沉思了一会儿。
“实际上,你所说的是你由于一个姑娘的缘故而产生了一次暂时的错乱。”
“是的,长官。但这都怪我,不怪她。”
“你就是,”默顿中校说“写了那篇关于‘无摩擦轴承’的杰出的文章的小伙子吗?”
“嗯,是的,长官。”
“那可是一道残忍的问答题,旨在把不是最优秀的都刷掉。基思,海军损失不起一个具有这样的头脑的人。你可是给我出了一道难题喽。”
威利以为有点希望了,可马上又失望了。
“假如,”默顿中校说“我总共给你记48个过并在你毕业前禁止你走出校园,你能按标准做到吗?”
“我愿意尽力去做,长官。”
“任何一点违纪——皮鞋擦得不够亮,头发剪得不合适,床铺不整洁,都将把你逐出校门。你将把你的脑袋放在断头台上过日子。任何一点倒霉的事,即使发生在毕业的前一天,都会要了你的命。我曾淘汰过一些已有少尉军衔的人。三个月内你不可和这位姑娘,梅温小姐,共度一个傍晚。你确定你愿意经受这样一个严峻的考验吗?”
“是的,长官。”
“为什么?”
威利想了一会儿。真的,为什么呢?比较起来,即使转到陆军似乎也是一种解脱。“到目前为止凡是我尽力做过的事情还没有一件是失败的,长官,”他说“我从未尽力去做很多,这是实情。如果我不行,倒不如现在就知道的好。”
“很好,起立。”
威利跳起来摆了个笔挺的立正姿势,这个动作使他回到了海军。
“23个过外加毕业前不得离开学校。”默顿中校厉声说,语调干涩、严厉。
“谢谢您,长官!”
“你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