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金山一个雾蒙蒙的早上,淡淡的阳光洒落在美国海军后备队第十二委员会地区司法官西奥多布雷克斯通上校的办公桌上,照亮了放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文件顶上的一个厚厚的淡黄褐色的文件夹,文件夹上用红铅笔潦草地写着三个字:“凯恩舰”布雷克斯通长着宽大的面庞、猪鬃似的头发和很大的蒜头鼻子。他坐在转椅上,背朝着办公桌向港口眺望,怀着既渴望又恼怒的心情注视着远处在其锚链上随着潮流缓慢摇动的一艘攻击型运输舰。布雷克斯通上校盼望出海,他的梦想是指挥一艘运输舰——他是个业余的船只爱好者,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曾在驱逐舰上短期服役——但是他作为民法律师的优秀记录阻止了他梦想的实现。海军人事局未受理他的申请。于是他以粗俗的言行来发泄自己的不满“见鬼去”、“他妈的”等字眼经常怒气冲冲地脱口而出。
在他的腿上放着一札两边都印有蓝色线条的长长的白纸:调查委员会关于美国海军“凯恩号”指挥官p。f。奎格少校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被解职的调查报告。在过去三年里布雷克斯通毛茸茸的手拿过成千上万札这样的案情报告。这些矫揉造作废话连篇的报告所用的词句、所表达的态度和感情对他来讲是不足为奇的,就像楼梯的缺口和沟槽对打扫这楼梯的老女清洁工不足为奇一样。他回忆不起他未曾解决并使他更沮丧的案子。这次调查搞得一团糟,他提出的建议十分愚蠢。迄今所发现的案件的事实荒谬可笑,乱无头绪。在重新审查这个报告的中途他曾经把转椅从办公桌转开以缓和像在摇晃的火车上看书感到的那样恶心和头痛。
他听见有人在敲他的小屋和满是办公桌、档案夹和海军志愿紧急服役妇女队队员的办公室之间的玻璃隔墙。他转过身,把文件扔到办公桌上。“你好,查利,请进。”
一位海军上尉从开着的门口走了进来。“我想起一个人,长官——”
“好,谁呀?”
“你不认识他,长官。巴尼格林沃尔德——”
“正规部队的?”
“后备队的,长官。但是个激进的军官。战斗机驾驶员。上尉——”
“一个开飞机的孩子究竟懂什么法律?”
“作平民时他是律师,长官——”
“律师和战斗机驾驶员?”
“他真是个人才,长官——”
“格林沃尔德,你说他的名字是?荷兰人,或哪国人?”
“他是犹太人,长官——”布雷克斯通上校皱了皱他那大鼻子。查利使劲把腰板儿挺得更直了些。他一只手放在外衣口袋里,另一只手拿着黑色的公文包站在那里,态度显得既亲密又恭敬。他长着卷曲的、红中带黄的头发。他的圆脸显得性情好而又机灵。“——但是,像我讲的,长官,是个相当出众的人——”
“真见鬼,我并不反对犹太人,这你知道。这是一个他妈的难办的案子,就这么回事——”
“我肯定他正是我们需要的人,长官——”
“什么使你这么肯定?”
“我很了解他,长官。我考上乔治敦法学院的时候他已经在那儿上学了,年级比我高,但是我们成了朋友——”
“嗯,坐下,坐下。他在第十二委员会干些什么?”
查利坐在办公桌旁的椅子上,后背挺得很直。“他刚从病号名单上被去掉。他因三度烧伤住过医院。他们给了他一项临时的权力有限的职务,负责空军军官人员的安排。他在等待回飞行中队的医疗证明——”
“他怎么烧伤的?被击中了?”
“没有,长官。撞着了障碍物。他的飞机烧起来了,但是他们把他拖出来了——”
“不算那么英勇无畏——”
“呃,就飞行而言,我不知道巴尼的任何伟大事迹。我想他击中过两架日本飞机——”
“你为什么认为他适合搞‘凯恩号’的案子呢?”
“嗯,长官,照我看,马里克是注定要完蛋的人,而巴尼就喜欢这类案子,”查利停了停“我想你会认为他在某些方面有点古怪,非常古怪。我对他已经习惯了。他是阿布开克人,巴尼对印第安人非常感兴趣,你可以说他在这方面是个呱呱叫的人。从法学院毕业后,他就专门研究印第安人的案子——也打赢过许多官司。他在华盛顿逐步建立起一个相当不错的律师事务所,这是在他入伍之前——”
“当时他是干什么的,后备军官训练队?”
“在第七导弹部队,后来转到了空军。”
布雷克斯通用拇指和食指捏了一会儿鼻子“听你说来他的政治观点有点左倾。”
“我看不是的,长官。”
“你同他谈过吗?”
“还没有,长官。我想我得先问问你。”
布雷克斯通上校把手指交叉在一起,捏得指关节咯咯响。他坐在转椅上转来转去。“天哪,我们就不能找个正规部队的吗?如果有什么不好的苗头,我们可不要老纠缠在这个案子上,这是正规部队对后备队呀——眼下的情况就够糟糕的了——”
“长官,我已经跟你给我的名单上的八个人谈过话了。这是个烫手的山芋呀,他们都害怕这个案子。另外两个人受派遣出海了——”
“你跟霍根谈过吗?”
“谈过,长官。实际上他眼里含着泪求我们不要让他参与这个案子,他说这是个输定了的案子,被告律师所能做的就是使自己在海军中遗臭万年——”
“不会那样的——”
“我只是引用他的话——”
“嗯,也许如此,就这个案子而言,有那么一点。”布雷克斯通捏了捏鼻子。“见鬼,必须有人为这个案子辩护。你什么时候能把这个格林沃尔德叫到这儿来?”
“我想今天下午吧,长官——”
“叫他上这儿来,别告诉他什么事,我要先找他谈。”
那天晚些时候格林沃尔德上尉来到了布雷克斯通上校的办公室。问了几个简单而令人讨厌的问题之后这位司法官把“凯恩号”文件夹给了他。第二天早上上校来到自己的小房间时发现那位瘦削的飞行员正垂头坐在椅子上在外面等候。
“喂,格林沃尔德,跟我进来吧。你认为你能处理这个案子吗?”他脱掉雨衣,把它挂在衣架上晾起来,之后发现文件夹已放在他办公桌上。
“我处理不了,长官。”
布雷克斯通又恼怒又惊讶地向四周看了一眼。飞行员尴尬地站在门口,两眼看着自己的鞋。他长着一张宽大而稚气的嘴,脸色苍白,头发棕黄而卷曲,两只长长的手下垂着。看上去更像哈罗德蒂恩而不像一个激进的犹太律师,布雷克斯通心里想着,他前一天也是这样想的。他说:“为什么处理不了?”
“嗯,有几个原因,长官。”格林沃尔德一直羞涩地两眼瞧着地下“如果有别的案子你需要帮手——我的意思是我不想显得不合作——”
“怎么啦?你认为案子太难办?”
“嗯,我不想就此案发表意见来浪费你的时间,长官——因为我看得出——”
“我现在就要你来浪费我的时间,坐下吧。”布雷克斯通的眼睛向下看着悬在飞行员两膝之间的两只手上可怕的烧伤疤痕。那毫无生气的蓝白色移植皮肤,皮肤边沿红色的生肉以及起皱的一条条的伤疤肌肉。他费力地移开了视线。“查利对我说你是为处于劣势的人进行辩护的了不起的律师——”
“长官,这些人不是处于劣势的人,他们应该受到重击。”
“哦,你这么认为?嗯,坦率地讲,我也这么认为,但是他们有权利找一个好的辩护律师,而他们自己不能找到这样的律师,所以——”
“我认为他们会被宣判无罪的。也就是说,长官,如果有一个稍好一点的聪明的辩护律师的话——”
布雷克斯通皱弯了眉头“哦,你这么想?”
“基思和斯蒂尔威尔肯定会被宣判无罪的,我想我能让他们不受到惩罚。”
这位看似没精打采的上尉用犹豫和胆怯的语调表现出来的傲慢使这位司法官感到十分困惑。“请告诉我怎么辩护。”
“呃,首先,指控是荒谬的。是在制造一次哗变。实际上不存在使用武力或暴力或不尊敬上司的问题。马里克非常注意法律依据。他是误用了184条而错误地采取了哗变性质的行动,但是该条款就在那些书里。可能成立的最严重的指控是有损于良好的秩序或纪律的行为——不过,如我讲的,这不关我的事——”
上校对格林沃尔德上尉的看法急转直上了,因为格林沃尔德对指控的批评是他本人早先就注意到的一点。“别忘了你是在看调查委员会的建议而不是正式的诉状。我正在起草正式的诉状,而实际上它是反对性质的行为。这是只有一个人的委员会,这儿是扫雷舰的一名舰长,而且我认为在他们派他到‘凯恩号’去进行调查之前他从来未看过法庭与审判团这本书。这就是我们这儿的麻烦,我们缺少人手,可利用的人又不懂法律。虽然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来了,但你的行动不受限制,相当不受限制,噢,我认为你的任务就是使你自己听候任用——”布雷克斯通按了一下蜂鸣器,用发脾气的手势点燃了一支雪茄烟。查利上尉来到门口。
“有事吗,长官?你好,巴尼——”
“查利,你这儿的这位朋友似乎认为这个案子太简单了什么的。他把一只手绑在身后也能打败你,只是他不想这么做,或不想说出这个意思的话了吧——”
“布雷克斯通上校,很抱歉,我卷进来了,”格林沃尔德说“杰克问我愿不愿意在法庭上做个帮手——他没有给我讲详细情况——于是我讲我愿意。详细说明空军的优先配给顺序是一项相当乏味的工作。我只是不想为‘凯恩号’的这些人辩护。奎格舰长显然没有疯狂,精神病医生的报告可以证明这一点。这些笨蛋在海军条例上看到一段文字便有了主意,于是他们结成团伙起来反抗既刻薄又愚蠢的一艘小舰艇的舰长——许多小舰艇的舰长都是这样的——结果他们自己成了傻瓜,并使一艘军舰不起作用了。我是极优秀的也是身价非常高的律师,可是我不想出力使他们被宣判无罪。如果你——”
“你对获得无罪释放是确实坚信不疑的。”布雷克斯通叼着雪茄烟说。
“他们能逃脱惩罚。”
“我想知道怎么个逃脱法,”查利说“过去如果我见到一个普通的案子——”
“格林沃尔德上尉,没人能强迫你为这帮家伙辩护,”司法官说“但是从你的话里可以听出你在原则问题上似乎是相当激进的。我看你已经说服自己要为马里克辩护了。八名军官,包括四名司法专家,已经回避了这个案子。除了你以外,我还没有听任何人说过他有免予惩罚的机会。对好律师的第一要求就是对自己的案子有信心。我相信你信奉的原则是最坏的罪犯有权获得最好的辩护是吧?”
格林沃尔德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他那稚气的嘴微张着,两眼有些忧伤。“我会永远滞留在这儿搞这个案子的。要是我得到了医疗康复证明——”
“将来有的是仗要打,可以使你的奖章光彩熠熠。”司法官说。
“你打算同时审理这三个人吗?”
“先是马里克。我们将把基思和斯蒂尔威尔的案子往后推一推,看看再说。至少这就是我向海军将军提的建议。一般他会按我讲的那么做。”
“军事法庭什么时候开庭?”
布雷克斯通望望自己的助手。这位助手说:“长官,如果布莱克利上校能来主持,我想过两周就能开庭。他说他今天下午告诉我。”
“目前‘凯恩号’在哪里?”格林沃尔德问。
“在亨特波因的干船坞里。”查利说。
“在我表态之前我可以出去跟马里克谈谈吗?”
布雷克斯通点点头“查利,为格林沃尔德上尉提供交通工具。”
“明白,长官。”
格林沃尔德站起身“我说,我现在就去。”
“巴尼,过10分钟吉普车在大门口接你。”查利说。
“好吧。”飞行员戴上白鸭舌帽。帽子的镶边已经发硬并变成绿色。他看起来像一个在餐桌旁侍候顾客把钱花在买唱片而不是买食品的很穷的大学生。他摆动着有伤疤的大手走了出去。
查利说:“长官,他会接这个案子的。”
“怪人,”司法官说“看起来那么无用谦卑,但自视甚高。”
“他是个好律师,”助手说“但是他无法让马里克不受惩罚。”
格林沃尔德上尉看惯了航空母舰。停在干船坞艇座上的“凯恩号”又锈又杂乱,在他看来就像河里的小船。他沿着延伸过船坞深坑的又长又陡的木板铺成的通道走到了这艘扫雷舰上。在主甲板的破碎物料中靠近摩托救生艇的后吊柱的地方他看见一个直径大约为4英尺的锯齿状的大洞,洞是用绳子和四周隔开的。弯弯曲曲的生锈的电缆和管道像内脏一样从大洞的四周伸出来。“我想见马里克上尉。”他对站在一张桌旁的一个圆脸蛋,穿白衬衣的矮个子水兵说。
“他不在这儿,长官。”
“他在哪儿呢?”
“我想是在‘菊花号’上,长官。6号码头他们改装成单身军官宿舍的那条游览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