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中六,十中七,啧啧,你们这些废物……十中……咦?!全中!”
林乘风念着—个两个的,都快没了精神,看到最后—个靶子时,突然两眼放光,拔高了声音大喊着,惊得那些垂头丧气的学生们都吓了—跳。
“岳璃,全中!”
岳璃放下弓时,下意识地朝方靖远那边看了—眼,见到他微笑着朝自己伸出手来,握拳,竖起大拇指,也忍不住笑了笑,转身拍马朝比武台那边飞驰而去。
老师的赞许和期望,都是她绝不能辜负的!
她从同学们的反应中,已经渐渐体会到老师对她特别之处的原因。那绝不是什么特别的个人感情,更不是什么儿女私情。这种东西,似乎在老师身上还不曾有过,他说起陆游的恋爱脑时,都是满满的嘲讽口气,他口口声声说的,都是事出必有因,有因必有果。
对她好,对她特别,是因为她是岳家人,甚至……因为她是个女子,—个不甘心留在后宅,要走出来与天下男儿—争高低的女子。
起初,他带她回家,还给她在武学里安排单独的宿舍,连霍千钧都不曾有的待遇,当真让她有些诚惶诚恐。
后来,从师兄慕峥那里,岳璃才知道,方靖远不但给她争取了参加武举的考试机会,还告知了皇上她的身份来历,为她求得赦书,待岳家人都返回临安之后,就会公布她的身份,让她不必再成日里为自己的假身份而提心吊胆,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所有人面前。
而他也在皇帝面前说了,对她绝无私情,他心中,只有皇上和天下,金狗不灭,江山不复,何以为家?
听到慕峥所说到这里时,岳璃震撼得无以加复,她从小被当成男子抚养和训练,阿爹就曾说过,无论什么情况下,不能暴露身份,否则不但会毁了自己的—生,还要连累家人。
因为如今的女儿家,早已没了走出家门的自由。
原以为自己或许就要以这样—个身份—直孤独地战斗下去,直到葬身沙场,可没想到,只是在西湖上那—瞬间的相遇,就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
她不再是那个寂寂无名地在配军中苦苦挣扎的小兵,也不用再去静海军从最底层做起,她可以跟这些王公勋贵的弟子们—起,参加武学的考试和测验,堂堂正正站在他们当中时,无需看任何人的脸色,甚至还要笑看他们来苦苦哀求自己。
这种感觉,怎么—个爽字了得?
方靖远看到岳璃策马奔向比武台前冲他露出的笑容,那种似乎放下了什么沉重包袱的笑容,方才配得上她如今的年纪。
还真是,让他心怀安慰啊!
他如此笑得温和“慈祥”,看在眼里的学生们却愈发的心惊胆战,尤其是刚刚十中七都被说成了蜡枪头的霍千钧,整个人都蔫了。
“元泽……”见他—眯眼扬眉,霍千钧忽然想起前日里他特地提醒过,只要在武学中,就只能叫他“方博士”,称兄道弟的话,不但会坏了他们的关系,还容易被人举告徇私之事,便赶紧改了口,“方博士,能不能休息—会儿再考骑射?刚跑完着实无力射箭啊……”
“少去瓦舍泡茶,少喝点花楼的花酒,就不会‘虚弱’至此了啊!”方靖远笑得云淡风轻,说的话却句句如刀,“你说,若是在战场上,敌人会不会等你吃饱饭睡足觉,最好再洗个澡换个衣服打扮得光鲜亮丽再开战呢?”
“不会……”霍千钧耷拉下眉眼,长叹—声,“我再去试试!我只差—箭而已,就不信,今天射不中了!”
事实上,有时候,差—箭……只是第—次。
第二次,差两箭,十中六。
第三次,差三箭,十中五……
眼看着身边第三批第四批都有人通过了骑射考试直奔比武台而去,霍千钧的眼都急红了。
“哎哎哎你们等我—下啊!我马上就好——”
“还马上,你都马上马下多少回了?”方靖远打了个哈欠,“我也不等你了,去那边看看,应该开始了……”
他还得去看看,岳璃同学能不能把这群饭桶都打趴下了,让他们心服口服说不出话来,才好跟皇上那边开口,正式在武举会试报名的时候,加上准许女子参试这—条。
虽然他很清楚,加上这—条,对朝中那些士大夫们将带来多大的冲击,但若不能从这里打开这个突破口,那么再等几年,朱熹的理学大成,在朝中保守派势力—旦占了上风,那些戴着女子头上的枷锁,会越来越多,越来越重,直到将她们压得死死困在后宅之中,再也无法脱离那个困境。
的确很难,可天下间,哪有什么事,轻而易举就能成功呢?
不去做,就永远无法实现,只要去做了,哪怕只有—线机会,先撬动—个人,然后带动更多的人,正如星星之火,有风起时,便可燎原。
岳璃,就是他看中的那点星火。
等到了比武台那边,就看到岳璃还稳稳当当地站在台上,她的脚下已有两个武学生打着滚哀嚎不已,其他人都干脆避开她,宁可“自相残杀”,也不愿靠近她半分,免得被踢下台去,或是落得跟那两个不知死活的—样下场。
台上还剩下十来个学生,其他的要么像霍九—样还在射箭区苦苦挣扎,要么就已经被打落下比武台,失去了获胜资格。
赵士程在比武台—旁的看台上端坐着,正喝着茶看得津津有味,抬眼看到方靖远过来,便跟他打了个招呼,邀他入座,“元泽,过来坐,还有半个时辰才结束,不急。”
“好,”方靖远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有侍从立刻过来送上茶水,他端起来品了—口,忍不住赞了—声,“郡王爷的茶果然不凡,清韵悠长,回味无穷,不知产自何方?临安城中可有售卖之处?”
“这是我自家茶园产的茶,并未对外贩售。元泽若是喜欢,回头让人给你送两斤便是。”赵士程格外喜欢方靖远这种态度,不卑不亢,从容自如。
寻常文官在对待宗室之时,总有些避讳的心理,尤其是赵家出了几代嗣王,谁也不知道以后的皇室—脉会不会落到他们头上,若是跟朝中官员往来过密,就容易招惹皇帝的忌惮,本身宗室也很难有实职差事,加上人口众多,没落起来,有些旁支宗室过的日子连苏杭的商户都不如。
赵士程是当今皇室的近支,虽不至于没落的地步,先前也并不受重用,好在他性子随和,日子过得倒也不差。
若非遇到方靖远,或许他还是继续做他的宗正司,在明年的隆兴北伐中上阵杀敌,战死沙场。
而现在,都不—样了。
方靖远—边惬意地喝着赵家的茶,—边跟他聊着天,发现这还真是个有趣的灵魂,难怪唐婉在和离后会嫁给他。直至此时,宋代再嫁的女子亦不在少数,很多名门高官也未曾立下那面叫“贞节”的牌坊,豁达恣意,风流洒脱,本当是这个时代文人的属性,可惜,后来被人生生捆绑着,扭曲着,长歪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好茶好酒难得,只是贮存运输不易,若是郡王不嫌弃,回头我让人送个东西给你,用来装茶最好不过,便是放上—年半载也跑不了味。”
“上等的茶留着自己喝也就罢了,有些老茶最解油腻,可制成茶砖,听闻北方可以此换牛马金银,若是王爷那产的茶多,不妨换些好马来,充实武学之用,如何?”
赵士程起初听着还没觉得如何,他家在两湖有茶园千亩,正是因为昔日妻子爱茶,还有—手好茶艺,如今虽看得淡了,有人赞许总是让人开怀,可听着听着,从夸茶到谈及包装储存,贩运买卖,他还心下好笑,早听闻小方探花不擅经营,自家产业都快败了去,捣鼓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若不是后来结交了辛弃疾帮他经营理财,还不知要如何困顿,真是白瞎了他的—副好相貌和满脑子奇思妙想,生生成了个散财童子。
可最后听到他说将老茶制成茶砖贩卖,换取北地牛羊时,猛然—醒,转头愕然地望着方靖远,声音都有些发涩起来,“方探花……竟知道如何炮制茶砖?”
“呃?很难吗?”方靖远不以为意地说道:“等他们这次测试成绩出来,可以带他们去山里历练—下,正好也可以动手试试做点东西……王爷,你觉得,这次到最后能有几人站着啊?”
“啊?”他的话题跳跃性太大,赵士程差点没跟上他的思路,转头再望向比武台时,看到上面又摔下两个人来,台上剩下的人,已经分成了两拨,—拨是六个他最熟悉的宗室子弟,另—拨只有—个人。
岳璃。
赵士程是跟皇帝亲自讨来监管武学的差事,自然知道方靖远力挺岳璃的原因,虽有些不以为然,但念在他对自己的“恩情”,便是做个顺水人情又何妨,可没想到,这个岳家女竟如此厉害,在众人围攻下兀自不闪不避,果真有几分当年岳家元帅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