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璃头皮发麻了一下, 有些犹豫,“你……帮我求情, 怕是也免不了受罚。没事, 我受得起。”
“是吗?”方靖远有些意外,这孩子还真乖, “圣人曾说过, 小杖则受, 大杖则走,可别傻站着挨打。再说, 当初让你女扮男装的是他们把?既然教你去承担男儿家的责任, 那你也没做错什么, 不用怕。”
“嗯,不怕。”岳璃应了一声,有他的安慰, 不管回去要面对阿爹时要受多重的惩罚,她此刻都觉得心里暖暖的。似乎,还是第一次,有人在她要受罚时,告诉她,别怕。
等到了方家别院时, 已是入夜时分,这院子自打方靖远从方家收回来之后,就交给了辛弃疾的手下。
他是懒得管事的人,而辛弃疾带人从北方南归时,除了随他征战至今的手下外,还有不少难民和仆侍家眷,陆陆续续的都南下临安与他们会合,所以他才会大手笔买了那些产业来安置这些人。
方靖远正好也需要人手,就把地方借给他们,让他们打理之余,也帮他做一些在城里不方便做的实验工具。
所以辛弃疾的手下悄悄地接回岳家人,自然就安排在这里等候皇帝召见。
到了门口,岳璃想到一门之隔就是分别经年的亲人,竟有些近乡情怯之感,站在门口不敢推门而入。
“进吧,都到这里了,难不成还退回去?”方靖远推了她一把,顺手敲了下门,门房辛小六一看到是他,立刻拉开大门,拎着灯笼冲里面吆喝了一声“方探花来喽!”一嗓子就把院里的人都喊了过来。
方靖远有些不满地说道:“跟你们说多少次了,别叫我方探花,探花探花的,听着感觉别扭。”
他才不是个看脸的人,从来自认平平无奇,更希望别人看重的是他的能力。可偏偏到了这里,世人第一眼看的都是他的脸不说,这个探花的头衔,简直就像是给他打上了小白脸的标签,着实让他不胜其扰。
那些临安小娘子喜欢的模样,其实并不是他所愿,他更希望自己能显得阳刚男儿气一些,所以出门都从不打伞乘轿,特地晒着太阳想要变黑点,可没想到,有种肤色是天生的,跟着霍千钧和岳璃在武学校场上把那些武学生操练了半个月,别人都黑了好几个色度,他却依然在阳光下白得发亮。
没能达到晒黑的目的,他就更加不喜欢被人称作探花郎了。
或许对别人来说是个美誉,对他而言,却成了提醒他失败的结果。
辛小六有点懵,岳璃倒是知道他为自己晒不黑的事苦恼已久,忍住笑说道:“博士如今在武学任职,你们以后都称博士便可。”
“哦,博士。”辛小六虽不懂为何方大人不愿被称作探花郎,反倒要人叫他“博士”,但见称呼一改,他终于点头,也松了口气,暗暗决定要提醒所有人以后注意,千万别再方博士面前叫他探花郎。
哪怕,私下里大家依旧喜爱探花郎这个美誉,谁让他们这位探花郎,是所有人有生以来见过最漂亮最精致的人儿呢!
方靖远不知他们阴奉阳违的心思,一进门,就看到里面房中走出的几人,不由愣住了。
为首的是个黧黑的中年汉子,和一个中年女子一左一右,扶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
三人身后跟着几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个个身材高大,只是又黑又瘦,如竹竿一般,警觉地望着外面,唯有一个豆蔻少女,看到他和岳璃时,露出惊喜之色,若不是被几位兄长拦住,就差点跑了过来。
“大……大哥!”
方靖远心底一笑,知道他们还没打算在他面前暴露岳璃的身份,也不拆穿,当即朝着那汉子拱手一礼,说道:“在下方靖远,原在御史台供职,现为武学博士,不知阁下可是岳二爷?”
岳飞长子岳云已随他牺牲在风波亭中,眼下这人眉眼与岳璃相似,只是久经沧桑,眉间竖纹深重,眼神深不可测,照着年纪算来当是岳飞次子岳雷。
“正是。”岳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也跟着拱手还礼,“久闻探花之名,犬子得探花郎照拂,尚未言谢,如今又在此叨扰,大恩大德,日后必当相报。”
好吧,那边说了辛小六不能叫探花,这边岳雷依然叫的是方探花,方靖远也没了脾气,只得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笑,请他们进厅堂一叙,免得在外面久站辛苦。
岳璃从见到阿爹开始,发现岳雷根本连瞅都没瞅她一眼,只是跟方靖远说话,原本惴惴不安的心情愈发紧张起来,几个弟弟妹妹一个劲冲她使眼色,她也没敢离开半步,老老实实地站在阿爹面前等偶发落。
方靖远并非那种心思缜密之人,说话亦是开门见山,直接就告诉了岳雷眼下朝中的局势,坦言如今赵昚面临的困境。
大宋经过这几十年休养生息以来,总算缓过劲了,江南繁华原本就远胜北方,临安在吸收了大量北方士子和贵族的文化财富之后,迅速成为新的京都,百业兴旺,民生富庶,方才更引得金人觊觎。
可用钱买来的和平,终究无法掩饰繁荣下的虚弱。
尤其是大宋的军力,从岳家军被解散后,一天不如一条。到去年完颜亮南下之时,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竟是连个能领军作战的人都无,若不是当时负责犒军的虞允文挺身而出,组织起反抗势力,用霹雳炮吓退了金兵,生生拦住了完颜亮南下步伐,宋军当真是空有神兵利器都不得用,白白浪费了那些领先时代的武器。
国无良将,赵昚空有北伐复国之志,却也无可奈何。
为岳元帅平反昭雪,赦免召回岳家人,是为了聚拢人心,也是为了重建一支强兵,实现收复故土的梦想。
岳雷听他说得慷慨激昂,却一直沉默着不做声,眼神时不时地游离到低着头的岳璃身上,等方靖远说得口干舌燥之时,忽然开口问道:“听说阿璃去武学,是方探花保举的?”
“是!”方靖远并未回避他询问的眼神,格外干脆“纯洁”地回答:“以阿璃的实力,若是不经武举而去从军,且不说战事如何,单是如今前方边军面临的局面,内忧外患,比岳元帅当初不知难了多少倍,纵使她本人有天生神力,在千军万马之中,亦不过沧海一粟。”
“强如李元霸、高宠之流,亦曾因一时大意而葬身阵前,岳二爷应该比我更清楚,阿璃的本事,若是就这样埋没了,无论是对她本人,对岳家,乃至对我大宋,都是一桩憾事。”
岳雷静静地听着,最后喟然一叹,看看身后的儿女们,苦笑着说道:“精忠报国,本是岳家家训。雷霆雨露,皆为天恩,岳家如今得圣上平反昭雪,已是感激涕零,本当以身报国,何惧生死。只可惜……当初我们在被流放岭南之时,那奸贼唯恐不能斩草除根,命人追杀之余,还让人对我们下了毒。”
“至今,二房四子经、纬、纲、纪,自出生之日起,便已经脉全废,根本不能习武,更何谈报效国家?”
他说得心痛之际,伸出手来,让方靖远看到他双手手腕上的两道伤疤,时隔二十年,依然如丑陋的蜈蚣般盘踞在手臂上,让一双手变得枯萎干瘦,别说再拿刀拿剑,只怕就连拿起一支笔都很难。
那四个男孩的表情同样痛苦,身为岳家男儿,却从一出生就被人废了习武的可能,世人愈是敬仰他们的先祖,对他们的期望值越高,对他们而言就越残酷,越痛苦。
“那岳璃呢?”方靖远有些意外,忍不住追问,为何岳璃成为例外。
岳雷看了眼女儿,眼中闪过一抹愧疚之色,“岳家只有二娘三娘,阿璃……是在岭南捡到的孤儿,并未记在我名下。”
方靖远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虽然后世传说岳家人弃武从文,他一直以为是因为岳飞父子蒙冤屈死的缘故,可真相竟远超过他能想象的残酷。
难怪,岳家子女中,唯有岳璃敢女扮男装混迹军中,是因为她当初身为女子,逃过了一劫,不曾像其他岳家男儿一样被废除武功。可为了保护岳家上下,她却不得不一直隐藏自己的女儿家身份,对外只是个孤儿,甚至连族谱都没有她的名字。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而言,她犹如孤魂野鬼,生无所依,死无所归,可她依然愿为了家人,拼命一搏。
方靖远斟酌了一息,回味下他说的话,似乎有点疑问,“阿璃在岳二爷家中,原本是长女?”
“她……你说什么?”岳雷震惊地望着方靖远,先前虽知道他一直热心帮着岳璃,原本还有些怀疑,可看到真人后,小方探花“弱不禁风小白脸”的印象对上,还有他看向岳璃时毫无杂质的眼神,压根没想到他早就知道岳璃是女子。
在他看来,明知岳璃是女主还敢保荐给皇帝,让她去参加武举,这不是疯了吗?
面前的人,看着并不像个疯子啊!
方靖远抬了抬眉,反问道:“难不成,二爷要告诉我,阿璃……是你养子?”
“呃……”本来是打算这么说的,这也是岳璃在岭南时一直用着的身份,岳二娘是闺中女子,一直称病未嫁,谁也不会把病恹恹的岳家女和配军中那个黑瘦怪力的小子联系在一起。可岳雷看到方靖远的眼神,知道这么说根本瞒不过他,不禁有些无奈地说道:“这女扮男装……乃是欺君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