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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感觉自己在下沉。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将去到何处。却奇异的没有冒出任何探究的念头,甚至连眼睛都不愿睁开。
大概是因为这久违的轻松太令人沉醉了。没有精疲力竭的追逐,放下执拗而无望的期盼,不需要时刻绷紧精神处处求全备责,为了一个赞许的眼神、一点亲昵的抚触而殚精竭虑。
他太累了,累得只想长长久久地睡下去,再也不要醒来。
忽然,辽远的某处传来熟悉的温度,如同漆黑长夜中陡然点亮的火光。
黎不想睁开眼睛,可他的灵魂却自发地随着那火焰的跃动而震颤。那是赋予了他生命的火,自灵性诞育的那一刻便注定了永生永世的追随。
于是黑夜褪去,现实中的一切如潮水涌来,再次将他团团包裹。
“疼……”
神经末梢激烈地叫嚣着,将混沌的大脑搅得越发躁乱。
又一次在睁开眼时看到烛光旁执卷翻阅的殿下,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黎有短暂的怔愣。
然后周遭的陈设让他反应过来,这是大明宫的紫宸殿,不是吴兴侯府。
“可算醒了。”
头上忽然覆上了一只手,轻轻揉了揉。黎醒过神,就见殿下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书,正看着自己,嘴角含笑。
他迟钝的脑回路还在试图想明白殿下为什么会在这儿,便被这一记摸头彻底搅成了浆糊。
“殿下……”黎下意识唤了一声,随即被自己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重华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扬声唤人。
皇后,冯青,易昇,流丹,乐容……
黎沉默地看着这些呼啦啦涌进来的人。有了殿下之外的人在场,他的思维令人惊奇地恢复了敏锐。易昇替他把脉开药那么一会儿,他就理清了来龙去脉,脸色沉了下去。
亲政十年的君王自是威势赫赫。他仍然趴在床上,却恰如伏地的猛虎,目光嗜血,只待噬人。
空气渐渐凝固。进来五个人跪了四个,唯一还在写药方的易老爷子也手臂震颤,无法落笔。
“大晚上的,消停些,”重华摸了摸黎的后颈,轻声道。
凝固的空气骤然打破,一瞬间,猛虎就变成了乖巧的小猫咪。隔着被子,仿佛还能看到毛茸茸的猫尾巴一晃一晃的。
重华接过易老爷子写的药方看了一遍,然后交给皇后,“劳烦。”
“不敢不敢,”宋皇后一叠声应下,接过药方飞快地跑了。
”冯常侍,“重华又看向这个据说通判内侍省的大宦官,“圣人偶感风寒,今日罢朝。”
冯青迟疑地看了一眼黎。
“先生,“黎拉了拉重华的衣袖,轻声道,”今日要处置杨家。“
”必须要当朝处置么?“重华问他。
“也,也不是,“黎缩回爪子,想了想,吩咐冯青,“现在就去北衙点兵,缉拿杨府上下。”
冯青面露错愕,但见圣人丝毫没有玩笑的样子,便躬身领命。
重华的目光又移向易昇。这一次,不待他开口,老爷子先讪讪一笑:“岁数大了,精神跟不上。求侯爷赏个恩典,容老头子下去打个盹儿。”
“您老言重,”重华淡笑颔首。
不过这老爷子临出门前,又扭头犹犹豫豫道:“侯爷也早些歇息,您的身子……”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
还是黎率先打破了沉默,仰头对重华道:”阿黎没管教好他们,搅扰了殿下安歇……求殿下责罚。“
屋内剩下的流丹是自己人,乐容……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也都知道的差不多了,黎也索性懒得遮掩。
重华定定看着他。
”阿黎真的觉得,孤会因为这种事责罚于你?“
黎怔了一下,然后垂下眼,低声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重华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妥。不待他想清楚,黎又开口:”若是殿下不罚阿黎……阿黎命人再把延英殿收拾出来,您暂且多住一晚?“
这么一说,重华也确实发现自己有些撑不住。就像易昇那没说出口的半句话,自己这副身子还是太弱了,经不住半点折腾。
只是……他不用想就知道,那宋皇后和冯常侍此番怕是要吃些苦头。再有什么事儿,也未必敢顶着圣人震怒的后果再来寻自己。
重华无意插手黎管教手下,但也确实放不下心。
他的目光在乐容和流丹两人之间打量,沉吟片刻,还是点了流丹:”阿丹留下看顾。“
”也不只是伺候你,”见黎欲言又止的样子,重华笑了笑,吩咐流丹:“替孤盯着你们大人用了药便歇息,若是他不乖,即刻来报。”
黎连忙道:“阿黎还要等冯青回报……”
”非要今晚?“重华挑眉。
黎迟疑了一瞬,重华便笑:”或者孤在这儿看着你?“
”不不不,殿下快安歇吧,“黎眉眼染上了急色,瞬间神色鲜活
', ' ')('了不少。
”阿黎会乖,”他抓着殿下的袖子,轻轻摇了摇,“阿黎保证用了药便歇息。”
重华含笑应下。
如果流丹有选择权,他是更想去服侍殿下歇息,而不是留下“盯着”明显憋了一肚子火的黎大人。
可惜他没有。
他眼观鼻鼻观心地立于原地,听着乐容轻盈的脚步伴随着轮椅辚辚远去,直至杳不可闻。
然后“扑通”跪下了。
“大人,大人消消气,我真不知道那个冯青是假传你的话——”
一个枕头迎面砸过来,打断了他急切的解释。
“我醒来之前,殿下等了多久?”
“大概,大概一个时辰……不不,一个时辰不到,就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多点。”
被黎大人的目光刀子似的扎在自己身上,流丹也有些委屈,“殿下说要在这儿看着,让我们都退下……我也不敢抗命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听得“抗命”两个字,黎就像是被戳破了的气球,一下子没那么理直气壮了。
对方当然是不敢抗命的。也只有他胆大包天违命下界,还不知悔改地对殿下的命令敷衍塞责……而殿下还心疼他,还会在他昏迷的时候守着,等着他醒来。
君恩似海,非死无以报偿。
流丹本是深深后悔自己一时口快,已经把脑袋埋进胸口,准备好了迎接狂风暴雨的洗礼。
等了一会儿,狂风暴雨没见着,那乌压压让他喘不过气的雷云好像也不见了?
他小心翼翼抬起头,飞快瞄了黎大人一眼。
却见黎大人已经把脸埋进枕头,一副并不想搭理他的样子。
流丹松了口气,安抚好自己受惊的小心脏,转眼恢复了活力。
“大人?”
“嗯?”黎闷闷应了一声。
“大人,”流丹膝行几步,下巴搁在被褥上,“您和殿下是不是……和好了?”
“也不该说‘和好’,”这个词不太适合君臣主仆的关系,但流丹挠了挠脑袋,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更恰当的词,“呃反正就是那个意思,您明白的吧。”
黎果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乜了他一眼,并没有呵斥。
流丹仿佛受到鼓励,越发情绪高涨:“殿下亲自在这儿守着,可见还是很看重大人的。这真是太好了,这段日子把我吓得……”回想起到长安这数日间发生的桩桩件件,他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黎静静看着他的浮夸表演,半晌,嘴角轻轻上扬,弯出一个笑的弧度。
“嗯,和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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