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迦若要是无事一般不会踏进冷宫,要见他一面委实不易,为保他不会突然又对自己起了疏离之心,每逢申时左右,温如是都会到陵香亭坐坐,不管遇不遇得到他,一到酉时,便会带着连翘准时离开。
如此时日一长,就算没人刻意提醒,楼迦若也知道了她的休闲时间。
就像喂鱼一样,每日到固定的时候,在同一个地方洒下饵料,久而久之,一到点它们就会浮上水面来提前候着。
鱼是这样,动物更是如此,人也不会例外,要是有一天,他开始习惯在申时遥望陵香亭的方向,她就可以开始进行下一步了。
温如是的算盘打得很精,却没想到自己千算万算,就连出行都是贴着墙根走,还是不可避免地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
时已至九月中旬,天气炎热得她都不大想动弹,那时候又没有制冷的空调,冰块之类的奢侈品更不是她一个冷宫女子可以用得上的。
夏日炎炎,蝉鸣不绝,院子里的花都被晒得有些蔫头耷脑。
温如是斜斜地卧在窗边新搬来的软榻上,正在考虑要不要少去一天,试探一下楼迦若的反应,看看这段时间来的成果如何,就见连翘神色凝重地引了一个宫女进来。
“太后谕旨,请娘娘随奴婢前往慈安殿走一趟。”那宫女不卑不亢地道了个福,面上的微笑也是标准的制式化。
温如是瞥了连翘一眼,见她不似知情的样子,便缓缓起身整了整仪容。既然日后还要在宫中相处,有些事要躲也躲不过。
慈安殿在皇城的西面,也是历任太后居住的地方,远观宫阙巍峨,檐牙高啄,自有一股庄严肃穆的气势。
一路无话,温如是静默地随着那位宫女步入正门,穿过迂回曲折的长廊,又走了一会儿才抵达姹紫嫣红的花园。
婉转清亮的鸟鸣声掩在影影绰绰的树丛花间,昔日的容妃正坐在池塘边的凉亭内,身后有小婢姿态舒缓地为她打着扇子。
温如是上前福身施礼,月色裙裾伏地,黑发逶迤绵延在肩背。
太后雍容华贵地侧眸,也不叫她起身,半晌之后才缓缓道:“听说最近你常去陵香亭。”
温如是身姿不动,只是低头颔首称是。
又过了良久,太后方才幽幽地叹息一声,“皇上自小就对你上心,如今就算你犯下大错,也只是免去了温相的职位……能在冷宫出入自由的妃嫔不多,你当好自为之。”
温如是俯首不知道她此番举动的真正意图,一时也不接话,就静静地跪在亭外等她把话说完。
但是太后长居后宫,过惯了勾心斗角的生活,早就将那一套转弯抹角的语言艺术玩儿得炉火纯青,根本就不挑明,她只是端详着自己指尖新涂的蔻丹,淡淡地道:“这人老了,也不爱揪着那些往事过多计较,就是想看到下面的孩子们和和睦睦、热热闹闹地,也算是了了个心愿。”
温如是无言以对,太后这是在提醒她不得专宠呢,否则就要拿她的往事出来说道说道了。
要是她真的拿下了楼迦若,这些带刺的话再不好听,温如是也就认了。
但是现在根本就八字还没一撇便有人跳出来指责她霸着皇上不撒手——她倒是想霸啊!那也得楼迦若点头不是?
若不是她的儿子是篡位抢来的这个宝座,太上皇还在晟霄殿中软禁着,恐怕她还会说些“先帝泉下有知,也会备感欣慰”之类的话吧……
温如是唇角微弯,服软附议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哪怕是为了情势所逼,她也不想说出愿意将楼迦若拱手相让的谎言。
身处宫中,居然还肖想着能够一生一世一双人,温如是真心觉得自己犯傻犯得没治了。
但是既然决定了,有些事就不能去做,做了第一次就会有下一次,有些话也不能随便说,一旦开了先例,日后若有类似的情况发生,就会理所当然地再让步。
温如是不希望这样,不只是楼迦若,她也需要用行为来坚定自己的内心。
忤逆太后的结果,就算是不死,也要脱层皮,温如是不敢再激怒她,唯有继续保持沉默。
气氛凝滞了半晌,太后面色不虞地正待开口,忽听到一道不急不缓的男声:“今日天热,母后怎么不遣人去取些冰鱼过来解暑。”
楼迦若气定神闲地慢慢踱过来,金龙锦袍下摆微微拂过温如是的身边,未做丝毫停留。
他踱到太后手边坐下,没有回眸看温如是一眼,就像她只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下人。
亭内母子两人轻声细语地话着家常,亭外温如是静默无声地跪在火辣的大太阳底下,额上渐渐有汗意微微渗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太后才暗叹一声。
她若有所思地瞥了外面跪姿不改的温如是一下,抬眼望向面前这个令她又骄傲又忧心的陛下:“也罢……在院里坐了这么一会儿,哀家也乏了。”她起身,便有宫女上前小心伺候着。搭着她的手行至亭口,太后顿了顿,回身嘱咐道,“朝中事务繁忙,你也早些回去吧。”
待到众人簇拥着太后离开花园,此时院中就只剩下了他的随侍和亭外的温如是。
楼迦若沉默良久,才遣退侍卫,徐徐行至她身前站定。
花开无声,温如是低垂的姿态柔美,乌黑如云的发端簪着一枚白玉响铃簪,和风拂过,有低微的玉鸣轻响。
楼迦若缓缓伸出手,语声温润:“起来吧。”
没有了外人在场,温如是这时才觉得委屈。
她扁了扁嘴,抬手置于他的掌心,抬眸幽怨地望着楼迦若,却不动:“……腿麻得厉害,起不来。”
握着她细嫩的柔荑,楼迦若也不躬身扶她一把,只是低声道:“你既明知会受罚,又何必惹怒太后?”语调虽然还是一如往日的淡然,但她也能听出其中细微的柔和之意。
他的掌心微凉,温如是轻轻勾起嘴角,盈盈笑着就着这个姿势,拉着他的手贴到自己晒得滚烫的脸颊上,轻轻蹭了蹭,一双美眸明亮通透:“这点小苦我还受得住,不过,要是太后她老人家真的下狠心要砍了我的脑袋,说不定我一害怕就服软了。”
楼迦若无语,抽手就待拂袖而去,却被她紧紧抓住不松,反倒将没有防备的温如是扯得半坐到了地上。
楼迦若一怔,停下动作叹息一声,见她委屈地垂头不语,只好妥协道:“行了,快起来。”
温如是逶迤的裙裾铺散在地,仰起雪白中透着粉红的小脸,哀怨地望他:“能抱我起来不?”
楼迦若会主动抱她吗?
当然不可能。最后还是温如是坐在地上等腿上麻痹的那股劲儿过去了之后,才攥着他的手缓缓起身,站稳之后她还心有不甘,兀自嘟囔着:“这里又没有旁人,你就是跟我稍微亲近一点也不损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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