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本希伯来语法典的翻译。
他恍惚想起自己确实翻译过这本法典,但是记忆里,分明没有第二个人曾与他一同翻译。
他的目光,久久凝注在上面。
“这是‘祭谷神’的意思,是用来惩罚在夜间窃取耕地庄稼者的死刑……神官大人……”
像是有谁附在他耳边,低低喃语,舌尖轻颤如同带着小勾子般。
男人蓦地一惊,抬头环顾空荡荡的祈祷室。
逼仄狭小的暗室内,只有几簇火苗,在灯嘴上轻轻跳跃,四周空无一人……
“你到底是谁?给我滚出去!!”
“砰啷啷……”男人一下子用力扫落桌上的所有东西。骤然暗下的祈祷室内,只有铜灯落地滚动,和角质墨水瓶弹跳的声响,片刻之后,便安静得几乎令人窒息。
半晌,他弓下腰,双臂撑在矮木桌上,嘶哑着声音喊道:“给我滚开!要不就出来啊!!!”
十一年了,都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
有时是在街道上,听见吟游诗人抱着鲁特琴,轻柔吟唱……
有时是在艾洛克城中心广场的喷泉旁,看到一群唱诗班童子在歌唱或嬉闹……
有时是途径过某个旅馆小店,闻到里面飘出的酒香或甜麦味面包香气……
有时仅仅是对着暗沉沉的夜色,空荡荡的房屋……
无论什么时候,那缥缈的声音,那像是从极远处又像是从极近处传来的声音,在他抬起头的一霎,永远只剩下一片空无,连半声回响也没有网游之万全之策。
又或者,偶尔在草丛的喷泉旁、在一群身穿白色短外衣的唱诗班童子里面,余光瞥见了那一抹恍若真实的身影,但惊然回眸望去时,又是什么都没有。
每一次,都是这样!明明听见了,看到了,却又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都没有看到。
最初的几年,他会被这种仿佛来自魔鬼的声音所激怒,激怒于魔鬼无时无刻不扰乱他的心神,搅扰他的梦魂,甚至会觉得,这一定是哪位女巫可恶的魔法把戏。所以,他用尽一切恶毒的,偏激的话语,去咒骂这名纠缠不休的女巫。
真是,多么可恨的女巫!只会藏在黑暗的阴沟里,使一些狡猾的伎俩,却连在他面前露一面都不敢!
如果真的恨他,那为什么……整整十一年,都不肯真正露面,出来杀了他?!
“可恶的魔鬼,你给我出来啊——”
他眼里的憎恨变得复杂难辨,压抑着一种近乎是爱慕的,截然相反的光芒……怎样都好,只要让他真真切切见她一面,听她一声,感受她一次。不要是现在这样,留下他徘徊在冰冷坟墓旁,只有死亡般的绝望,与深埋心底的沉沉压抑。
其实,那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就渐渐发觉,或许,他倾注了所有恨意的那位女巫,根本是不存在的。浓郁的憎恨,隐晦的爱意,在无所适从的茫然里,最终发酵成了沉冷的绝望。
他快要被这种感觉逼疯了!
像是一只可怜的小虫子,不幸落入了庞大的蜘蛛网中,像是上神将一只噬人肌骨的蛆虫,放落在他冰冷的灵魂上,但他却什么都不知道。到头来,还告诉他,那个蜘蛛再不会到来,那只蛆虫早已沉眠……
他抬起手,颓然搭在眼睑上——
那儿也是什么都没有。
与其说是悲伤,不若说是空茫,连泪水都吝于在僵死的情感里孳生。
“你出来啊……”
低至沉郁的声音,如同过去的十一年,无人回答。
※※
这一日。
城里,有一名女巫被发现使用了魔法,即将被送上绞刑架。
艾洛克城所有的骑士,都整装出动,在刑场上戒备。
只除了此刻跪在他面前的一名年轻骑士。
“神官大人破日。”年轻的骑士轮廓线条冷硬,笔直下跪的姿势,显露出训练有素的刚毅。然而此刻,这名铁骨铮铮的男子,眼眶却是一片的红,泪水浸湿了骑士坚毅的目光:“神官大人,贝娅小姐只是为了替我治伤,她没有用魔法伤害过任何人,她不应该被判处死刑。”
“伊顿骑士,我能原谅你受女巫蛊惑,说出这番荒诞的说辞。”
上座,身着神袍的男人不为所动,平静垂着眼眸,用一种近乎专注的目光,望着左手食指上的黑欧泊戒指——那样幽微又耀眼的黑,像是明亮星子悬缀于如洗夜空,说不出的沉静清凌。
仅仅是这么看着,就有种像是被谁的眸光深深凝视的微悸。
“她是一名魔法师,这就是原罪。你身为曾向国王宣誓的骑士,不该质疑国王亲自定下的律法,更不该去心仪一名罪恶的女巫。”他说。
“……那神官大人你呢?”年轻骑士紧攥的拳头握了又握,最后蓦地抬起头,眼底血丝满布。
他微掀起眼睑,眸光严厉:“什么意思?”
“我听老骑士们私底下说过,神官大人,你以前也曾心仪一名从异乡来的女巫,不是吗?”骑士昂起头激烈反驳。
他蹙紧了眉心,露出被冒犯的不悦:“一派胡言。”
“既然你执迷不悟……来人,将伊顿骑士先押关地牢,等那名女巫处刑后,再行审判。”
“神官大人——”
……
他闭了闭双眼,复又睁开,迈步走到窗边,视线落在热闹的艾洛克城广场中心。
还有一刻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