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轻盈照水(二)</h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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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以桑看这幅画,自然是不明白梅知内心真实所想的。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起舞的白鹤十分可爱,反而像极了梅知——
春天的时候,梅知就是这样在梅树底下伸懒腰的。当关以桑走近时,他会嗖地一下跳起来,然而衣衫还来不及整理,依然有压皱的痕迹。
她装作自己见不到,等梅知自己发觉,又总要手忙脚乱一番,正如这画中的白鹤。
「夫人喜欢吗?」
关以桑点头,「自然。」
梅知朝她笑了笑,又提出了要走的事情,「要宵禁了。」
他希望关以桑能让他多留一会儿。
留到宵禁后,甚至留到明天,留到下个月……留到他们都白头。
「咳……」关以桑收起画卷,「我都没来得及送你一点什么。」
「夫人刚刚说过了。」梅知有些失望。
关以桑自觉尴尬,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思来想去,干脆拎着灯向门外走去。
「夫人?」梅知的手掌扣住了她书房的门。
「去库房。」关以桑温柔地笑了,「之前陛下赏过一轮好礼物,我挑一件送给公子。」
「可是宵禁……」
关以桑点点头,朝多蹑吩咐了几句。
侍儿面露不悦,有些恼火地走了出去。
「待会儿我送你去。」关以桑盯着手上跃动的烛火,不敢看梅知的脸,「夜出的令牌我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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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赏赐的东西,有一批是万万不可转送的,还有一批是不符合梅知身份的……
剩下一批又是专门给林行昭的。
当然,现在关以桑刚刚脱罪,林氏尚未归家,这些赏赐也不是成品。
梅知自幼出入高门世家之间,借着关以桑手中昏暗的烛火,大概也能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用。
等到陛下彻底清除临安判党,关以桑必然得到重用,而林行昭当然也会请赐诰命,平身公卿。
梅知的手指划过制作宫衣的大红锦缎,想象着林郎主打扮周全、站在夫人身后等待圣旨的样子,很难保持镇定。
他甚至不敢想象身着宫衣的是自己。
但是……
但是这个颜色,确实像极了嫁衣。
在他最放肆的想象当中,他也仅仅是身穿嫁衣而已。
「这个恐怕不行。」关以桑说。
梅知清了清嗓子,「我不想要这个。」
他不知道,这话让关以桑有些失落。这间屋子的东西,哪一件给他都过于贵重。梅知为人清正,绝不会收下这些昂贵的礼物,她故意带他来,也就是想要再拖延一些时间。
「没有合适的吗?」关以桑笑着问,「我怎么不知道令卿眼光这样高?」
梅知不说话,只是往她身后凑了一步,继续往下一只箱子走去。
书房的灯没添多少油,本来只为了关以桑看那一会儿的书信。两人在库房里耗了好久,灯光也越来越暗。
他们想看见柜子里的物件,就必须离得越来越近。
火苗微弱,两人几乎相贴,却没人开口,要往这盏小灯里添些灯油。
「呼——」
最后被风吹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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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大人的官车装饰着品阶的花纹,头尾都雕刻着牡丹花的图案,门上则有一只鸳鸯。
车仆挂上请人回避的铃铛,用金丝镶边的轻巧小锤试了一下。
「叮铃……」
清脆的铃铛声回荡在寂静的院落中,激起一层又一层催梅知启程的回声。
多可笑啊,贵人的马车,要坐的人是他。
从前月辞行开始,梅知便一直期待着关以桑出口挽留。当时没有,一个月后也没有。甚至于自己送了礼物,她念着「没什么可回礼」的时候,也没有说出「不要走了」的话。
她说的是「再留几天」,留下一份像样的辞行礼物,留下一个像样的告别仪式。
也就是要说再见的。
今晚,关以桑有一些不同。她显然困了,没遵着平日的习惯和衣睡觉,还为他破例公为私用,做了显然是偏爱的事情。
梅知以为她要开口的。
刚才油灯熄灭,两人几乎相依。透过夏日轻薄的衣衫,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关以桑的体温。她若是真的有心留他,那是最合适的时候。
可惜……到底是自己一厢情愿。
「夫人不祝我一路顺风吗?」
关以桑点头,「祝梅公子一路顺风。」
他扶着门,又问:「夫人不送送我吗?」
「送去哪里呢?」
「车上不能没人,」梅知瞧了一眼车仆,「到时候苏嬷嬷一个人回来,遇上巡夜的官娘,被当作偷用主人车马的盗贼就不好了。」
车仆已经举高了鞭子,几次拦着马儿,才勉强没有出发。
其实她早就给了令牌,车仆不必担心军家的盘问。但是看着梅知伸开的手,她心里一慌,还是搭了上去,与他掌心相握。
「啊——」
马儿一个没耐住,托着车子便往前走去。
「夫人……」梅知焦急地看着她。
尽管危险,两人的手掌却只是握得更紧了。
关以桑感受到了他指尖的力量,忽然充满了底气。右手用力一拉,将梅知整个人从马车上拽了下来——
扑落在她怀中,然后往后滚了一圈。
停下时,两人脸上都是灰尘,身上也受了几处擦伤。然而十指相扣,四目对视,心里却只有无法言喻的奇妙滋味。
「不要走。」关以桑轻轻地说。
「嗯。」梅知肯定地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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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正经拜过堂的新郎,也会因为在妻主那里失掉清白而羞愧。比如她洞房花烛的次日清晨,林行昭的眼角便带着眼泪。
因此,关以桑觉得梅知应该也是这样。
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昨夜称不上正派的错事便冲上了她的脑袋。她不擅长哄人,一边压着莫名的邪火,一边盘算着自己该怎么张口……
却听到耳边的一阵笑声。
梅知居然是笑着的。
「你醒啦?」
他见关以桑睁眼,马上收敛了笑容,一把拉起被子把脸蒙住,不肯让关以桑看见他的脸。
「你几时起来的?」她问。
梅知的声音闷闷的,「根本没睡。」
关以桑摇了摇头,「对身体不好。」
梅知嗯了一声,隔着被子发出咯咯的笑声。
这让关以桑觉得好笑,「怎么有你这么不矜持的公子。」
「没有。」声音隔了被子,比平时听着老成一些,「我只是开心。」
他挣开被子,靠近关以桑的肩膀,用鼻尖轻轻描绘她耳后的形状。像只冬日里靠人取暖的小狼崽子,手也悄悄与她十指相扣。
「夫人怎么皱眉?」
「等行昭回来就安排纳侧之事。」她伸手搂着梅知,「我……会给你个名分的。」
梅知应了好,「那苏嬷嬷呢?」
「苏勇学艺不精,乱了车马,」关以桑的拇指抚过梅知脸上的擦伤,「该赏。」
但她很难像梅知一样笑出来。两人还赤身躺在床上,女的唉声叹气,男的兴高采烈,这种事情也不算对见。
「夫人为何皱眉?」梅知问。
「不然呢?」关以桑叹了口气,「也没有向你母亲提亲,没名没分地强占了你的清白。这事与你名声有损,我又怎么能开心呢?」
「没这回事。」梅知认真回答。
关以桑诧异,「什么?」
「我说,」梅知半侧着身,看着关以桑,「没这回事。」
「昨晚……」
「我的意思是,大人不必为此自责。」他别过脸,脸颊通红,「您是要了我的清白,可强占一词未免太不妥帖……照水一直是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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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后,关以桑便让梅知从少爷们住的兰芝园,搬到了离花园更近的惜阴轩。恪守礼节的关大人不想再次唐突未婚男子,便也没有再去见他。
梅知无聊得在房间里自己与自己下棋,旁边写给义父的家信起了好几稿,最后还是不知道该如何说出那天晚上的荒唐事。
「不过她确实喜欢我。」
只这一点,便可以让梅知安安静静地、在惜荫轩中再等三天。
第四天晚上,他还是绕过了多蹑,翻墙去敲了关以桑书房的门。
「我说过了,」关以桑被他吓了一条,「我既然要娶你,在婚礼之前就不能见面。未成仪式便厮混在一起,你又何苦主动降格,把自己摆在通房的位置上呢?」
「可照水不过是想与妻主见上几面,为夫人分忧。」梅知跪在她座椅旁边,双手搭在她扶手上,「照水做的是这样符合夫德的事情,夫人就要瞧不起我吗?」
关以桑看他的眼睛便有些心软,「你说你母亲身上有功名,怎么能容忍你做这些失礼的事。」
「夫以妻为纲,遵守妻主的命令,怎么能叫失礼呢?」
「可你不是还没过门吗?」
「可我不是迟早要过门吗?」梅知低头,「夫人都吩咐过郎主了,难道大人又反悔了吗?」
关以桑哑然。
「我只是让你等一会儿。」
「是让我等了,」梅知点头,「这不是来求您收回成命了嘛。」
「嗯?」
梅知绕到她身后,趴在椅背上,在她耳朵边上说话,「好不好?」
她只能装傻,「什么好不好?」
「别不见我呀。」
「我没有不见你,」关以桑揉太阳穴,「只是这样不太吉利。」
于是梅知就抓着她的手,双眼直直地盯着她,「可夫人现在就看着我呢。」
「这不一样。」
梅知问,「怎么不一样?」
「还能有什么不一样?」关以桑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能问出这样的问题?身为未婚男子,怎么一点矜持都没有。」
「您可是梅郎的妻主。」
「不是。」
这下让梅知找到了把柄。楚楚可怜的少年在她面前低头,有些哀怨地说,「您的意思就是要反悔了。」
「我……」关以桑忽然心软,「我说的是还不是,迟早会是。」
梅知于是笑了,「那无论照水要做什么,只要夫人允许,就都没关系了。」
这——
这要她怎么办嘛。
「算了。」关以桑叹气,「你和多蹑说一声,收拾收拾屋子,今天晚上就睡在云水居好了。」
「谢谢夫人!」梅知的眼睛笑成了一道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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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称关以桑「鞠躬尽瘁」,关以桑确实担待得起。为官十余年,她每晚都要处理政务,直到书房内的西洋钟响起哨子的声音。
在卧房外简单冲了澡,关以桑简单围了一身织巾便进了房门。她本来不指望梅知能熬夜,但没想到,他连主屋的灯火也灭掉了。
轻手轻脚地拉开房门,点上火光最微弱的一只蜡烛,踮着脚走到床边——
梅知早已和衣睡下,轻鼾香甜,似乎已经在梦中与周公相会许久了。
「喂,醒醒!」
关以桑坐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动作不轻,刚好让少年郎睁开眼睛。
朦朦胧胧地,只看见关以桑有些宠溺的轻笑,顿时面红耳赤,脑子里嗡嗡一片,好像有千百只蜜蜂忽然飞进了花园。
「哎呀,」梅知赶紧坐起,拉着被子挡住宽松的衣领,「大人吓死我了。」
「这是我的住处,又怎么了呢?」关以桑问。
也不知道梅知被打断的清梦有多让人留念,迷迷糊糊地,他居然又靠着栏杆,打算睡去了。
关以桑点上灯,吹熄了蜡烛。
她脱掉外衣,按低梅知手里的凉被,伸手拉开了他胸前的衣结——
「哎!」梅知抓住了关以桑的手腕。
不过他也不敢用力,只敢浅浅地环着,结果便是自己将上衣解了大半,一副自己引着她抚摸身体的下贱模样。
「咳……」他拉起衣服,遮盖住肩膀。
关以桑有些惊讶,不过考虑他年纪还小,也没有再为难他。温柔地将他揽入怀中,在他发间落下一吻,姑且安抚住了梅知。
「你怕什么?」她笑了,「你我又不是第一次了。」
稍稍松开怀里的少年,关以桑定睛看着他刚睡醒时带着倦意的俊脸,只觉有尘世温柔扑满。
梅知昏昏欲睡的低垂睫毛盖住了往常伶俐的锐光,困到说不出话,连嘴唇也是平日难得的憨态,让她一时出神。
很难忍住冲动,不往那山唇上偷一片暖香。
这下梅知完全清醒了。
「大人,这么晚了!」
「嗯?」
梅知吹掉了油灯,把滚烫的脸颊贴在冰凉的栏杆上,试图安静心中乱撞的小鹿。
「您该休息了。」
「可这就是我的房间。」关以桑笑了,「云水居没有现成的厢房,你要我现在跑去借云庄,和纨纨挤一张床吗?」
梅知忽然有些怯意。他只是想见大人一面,并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虽然同床共枕——甚至是,呃,男女之事——也不是没做过,他也不是从来没有惦记过,可是,可是……
他猛然想起,刚才关以桑话里「失礼」和「通房」之类的词语,对于他本来的愿望而言,确实是太重了些。
「呃……」他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我当时、那时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