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亲厚胜过骨肉兄弟,你如气闷,便知我只会比你更气闷,所以也不必说些有的没的,倒要谢你装醉带我出来。
你可知湖熟有一个叫阿义的汉子,猿臂善射,武艺高强。
不知。
我随言相去考察农时之时见过他,我们较量了六七个回合,不分胜负。
那定是一位壮士。
不止是壮士,更有勇有谋。我听庄上人说,前些年有匪患,是他带领着乡亲们击退了盗匪。
如此人才,为何不收归朝廷?
他不过就是个庄稼汉。
用人当唯才是举,怎能看其出身。
景桓,我常常想,如果我父亲没有去世,我未曾得到圣上和言相的栽培,那我这等出身寒门之辈,如今和阿义又有什么分别。
我知你心意了。
罢了,眼下不去多想,且醉且眠,待得日后建功立业,定叫这世道都翻个几圈给我看看,啊好不好啊哈哈哈哈哈……
笑到后来,干瘪下去,竟是要长歌当哭一般。
舒城?同你说个笑话,你莫要笑话我。
你若是说个笑话,我定然要笑。可你若只是怕我当笑话听,那大可不必。天下人都笑话你,我也不会笑话你。
这世道,或许真能翻个几圈。
萧景桓推了推躺在山坡草地上的他,一双眼睛温柔得发亮。
这事听上去难办得很,可咱们还年轻,还有很多年可以一起慢慢努力。丈夫处事,当拓功名,成王业,定天下,天下既定,何愁贤才不入朝廷?如今士族把持推举人才之权,皆因他们手里既有兵权,亦有财力,你看林将军和言相,便是父皇也不可轻易动他们。但若是慢慢地把权力收回手上,做到高祖皇帝说过的那样,真正的靠本事说话,那何愁英雄埋没?
他这一番话说得没头没脑,舒城却听懂了,却揽住他的肩膀,压住他的嘴,警惕地四下看了看。
萧景桓观他神色,酒也醒了大半,蓦地浑身冷汗,发白的手指陷在舒城肩头结实的肌肉里。
“我胡乱说的。”
“我知道。”舒城朗然笑了,天上的月亮都因此而黯淡起来,“士族并非全无可取,林将军用兵入神,言相更是王佐之才,国士无双,且对我有大恩,我只希望这世道能给寒门子弟多一些机会——不过,你说的那个天下,我想和你一起看看。”
元康三年,那场没有任何史册记载的对话,在兴平九年萧景桓自戕于牢中后,便再也没有人知道了。遗憾的是,很多年后,这个天下真的出现时,曾经遥想过这个天下的两个少年再没有机会看到,因为他们也早就失去了老去的机会。
第十章
言阙眼下阴着两道,鬓角白得星星点点。一身褐色短衫,尽是尘土,一路尘土,从金陵到兖州。
他单骑而来,瘦得仿佛汪洋上的一叶孤舟。
林燮拉住了缰绳,坐在马上,看他于惊涛骇浪里颠簸而来。
莫名其妙地想起来,他上次这般纵马千里,还是在远得已褪色的建康九年。
“言相。”
“大司马。”言阙几乎从马上跌下来,“……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如若不答应,你安排在那山坡后的大军便会冲杀下来,了结我于此处。”
山后的动静,如隐雷,正毫不犹疑地迫近。天际有扬尘,连这漂亮的蓝天都盖住了。说起来,这天蓝得正好,一如每一个他和言阙逃课喝酒的午后,一如萧选曾经送他的一个突厥玉剑坠。
“场面话当说还是要说的。”
“好。”林燮攥紧了缰绳,在风里回过头,喝道,“传令,全军戒备。”两腿一夹马肚,只身离队。扫了一眼言阙座下马驹,吹了一个口哨,那马就乖觉地跟了上来。
离队走出一段,言阙翻身下马。
不眠不休地赶了三天的路,他已是强弩之末。从马上下来的一瞬,登时眼冒金星,若不是林燮搀扶,真的要跌坐在土里。
“你的人给我。我去豫州。”
“你要知道,即使他们冲杀下来,也未必是我的对手。”
“你的心情我明白,小殊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他此番被围,陛下和我,同你一样心焦如焚。舒城此刻更是生死未卜,你以为我不着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