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已经知道了昨晚上赵大玲被二少爷轰出来的事儿,心中颇为诧异,难不成那不长进的庶子突然转性了?她接过琉璃递过来的茶盅慢条斯理地漱了口,对友贵家的说:“这一大早的你有什么事儿吗?”
友贵家的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夫人抬爱,让我家大玲子到二少夫人那里去伺候,谁知道这孩子上不得台面,人蠢笨又没眼色,惹二少夫人不高兴给赶回来了。老奴今天是来向夫人赔不是的,白白糟蹋了夫人的一片心意。”
夫人有些不耐烦,好好的计划却被打乱了,也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岔头,不由皱眉道:“那你是想替你闺女再谋了别的好去处?”
“不是,不是!”友贵家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老奴想的是,那孩子也就那样了,笨手笨脚原是不配在主子跟前伺候的,也就扫扫地,再在厨房里帮我搭把手。只是这段日子以来,老爷让她照顾那个受伤的小厮长生,今天早上那后生醒过来了。这一个大姑娘一直伺候一个后生,说出去不好听,我是想求夫人一个恩典,干脆让我家大玲子嫁给长生得了,也省得府里有人说三道四的,坏了我家大玲子的清白名声。”
夫人一惊,“那顾绍恒醒过来了?”
“醒了,今天早上突然就睁开眼,人也清醒明白过来,还劈柴担水咧。”友贵家的存了个心眼,没提昨天晚上的事儿。
夫人思量了一下,这顾绍恒醒过来不知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庆国公世子和晋王殿下两边明里暗里的都盯着这件事儿呢。但是让顾绍恒和赵大玲结亲怎么看都是有利无弊的。既然二少爷那边没能收了赵大玲,索性就让她嫁给小厮,这么低的身份,又是家生子,又是官奴的婆娘,就不会给二小姐造成障碍了。再者果真如友贵家的所说,赵大玲的名声在那摆着,前有传闻说她是狐狸精,后有贴身照料小厮的事实,日后想配别的小厮,也没人愿意要她。夫人沉吟道:“既然你这个当娘的来求我,我也没有不同意的道理。只是赵大玲还不满十七吧。府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丫鬟要是没有别的安排,婚配的年纪是十八岁,也不好为了你家的事儿坏了章程。暂且就算是订了亲吧,等赵大玲满了十八岁再成亲。”
友贵家的没先到夫人这么通情达理,大喜过望地磕下头去,“谢谢夫人的大恩大德。您这金口一开,等于过了明路了,就不怕那起子小人当面背后地嚼我家大玲子的舌根子。两个孩子也有了盼头。”
夫人嫌弃她说话粗鄙,挥挥手让她退下。
齐妈第一个知道了消息,顾不得惧怕赵大玲这个狐狸精,忙不迭地跑过来添堵,“老妹妹,我怎么听说夫人把你家大玲子许给长生了,说是等大玲子满十八就成亲。哎呦,这可使不得啊,那长生是个官奴,除非皇上金口玉言赦免了他,否则那是脱不了奴籍的。你家玲子跟了他岂不是一辈子就完了,永无翻身之日啊。”
友贵家的不爱听,也知道齐妈就是这么个讨厌人,当下冷冷道:“少说那有用的没用的。横竖我只感激夫人的恩典。我家大玲子的终身是定下来了。你家二丫也不小了吧,比我家玲子还大几个月呢。要我说,你干脆去求夫人将春喜从庄子上招回来得了,还能成全一对儿孩子。要不然,把你家二丫嫁到庄子上种地去也不错。”
齐妈变了脸色,“你这是咒谁呢?别提春喜那个下作种子。”她脸色变了几下,继而冷笑道:“再说,即便春喜我瞧不上,也比你那好女婿强,进过那种地方的人,也就你和你闺女还拿他当个宝。”
友贵家的怒不可遏,“一次两次地总揭人家伤疤有意思么?长生那孩子命够苦的了,落在那种地方又不是他愿意的,他一没偷二没抢的,招你惹你了,你还有完没完?”
齐妈冲天翻了个白眼,“我这不也是好心提点你吗。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府里风言风语多了去了,之前的事儿就不说了,可这次掳走长生的人听说大有来头,是庆国公家的世子呢,是不是看上你这乖女婿了?所以说啊,男人生得太好看也不是好事儿,这京城里好南风的权贵公子大有人在,长得好就容易被人惦记上。”
友贵家的听她越说越不堪,将食盒扔进齐妈怀里。“拿了饭快滚!别等老娘将你打出去!”
正说着长生抱着木柴进来,放在灶台旁边。齐妈看了一眼,“呦,长生,这是大好了!前些日子一直痴痴傻傻的,终于醒过来了。”齐妈一边说着,一边两眼放光,“跟婶子说说看,你咋就傻了呢?”
“嗯。”长生仔细的整理好柴火才直起身,“之前也不是痴傻,只是魂魄脱离了身体,到阴曹地府走了一遭,见到了判官无常。判官查了生死簿,说我阳寿未尽,便将我放回来了。”
神鬼之说最能引起人的兴趣,齐妈啧啧称奇,面带兴奋道:“果真到了阴曹地府?那判官长得什么模样,无常是不是真的吊着舌头?牛头马面的看见了没有”
长生想了想,神色认真,“判官跟衙门里的老爷差不多,我只见到了白无常大人,确实舌长一尺,倒也和气,没有难为我。黑无常和牛头马面没有见到,听说去世间抓人去了。尘世间有个人牙尖嘴厉,据说这种人捉来要下阿鼻地狱,受拔舌之苦。”
友贵家的在一旁冷哼,幽幽道:“那齐妈你可要当心些了,小心将来也要被小鬼儿拔了舌头。”
齐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一甩手抱着食盒出了厨房,犹自恨恨骂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友贵家的递给长生一杯温开水,“长生啊,那个老货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就是嘴讨厌,这么多年了,一直这个德行。她再敢胡说什么,我替你去骂她。”
长生双手接过杯子,抿抿嘴,低声道:“谢谢岳母。”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喝了水歇会儿去,待会儿吃饭我让你兄弟叫你去。”友贵家的忙着择菜,准备午饭。
长生喝了杯子里的水,淡淡的甜,是加了蜂蜜的。他放下杯子走到友贵家的旁边,拿起一根扁豆,学着友贵家的的样子,掰掉两头的尖角,把两边的丝络扯下来。
友贵家的歪头看看长生手里的扁豆,露出满意的神色,“你这孩子还是挺聪明的。”又指点着长生,“除完了丝络,直接掰成寸长的段儿,一会儿洗了就能直接下锅炒,连刀板都不用了。”
“好。”长生乖乖地应了,跟着友贵家的一起择菜洗菜,心中涌起从未有过的宁静。他曾经锦衣玉食,五谷不分,也曾经为自己的遭遇悲观绝望,如今当他站在简陋的厨房里择菜的时候,却感受到了一种脱胎换骨的从容。人生的境遇就是这样,让你从云端跌入低谷,却在最低的尘埃里找到心灵的救赎和平静。
赵大玲进门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长生白皙的指尖是碧绿的豆荚,本是写字雕刻的手,做起择菜这样烟火气的事情来,一样的让人赏心悦目。赵大玲赶紧洗了手跟他一起择菜,两个人并肩而立相视一笑。生活依旧困顿,前途依旧渺茫,但是人活在世上有时候是需要苦中作乐,甚至是不管不顾的。最坏的事情他们都曾面对过,有什么比两个人一起去死更绝望的吗?死都不怕,活着又有何难?
大柱子从外面跑回来,友贵家的过去扭了大柱子的耳朵,“猴崽子,疯哪儿去了,蹭了这一身灰,跟土猴子似的。”
大柱子求救地看着长生,舔舔牙叫了一声,“姐夫。”
长生赶紧过去,从友贵家的手里解救出大柱子,“岳母息怒,男孩子小时候都是淘气的。柱子人虽小,却是个明理的孩子。我带柱子去洗洗,正好还要检查一下他昨天的功课。”
友贵家的这才放开大柱子,看着大柱子有说有笑地跟着长生,长生安安稳稳地照顾他,真觉得这个女婿比两个咋咋呼呼的闺女儿子都强。
长生收获了一个新称呼,“姐夫”,大柱子围着长生“姐夫”长,“姐夫”短的,叫得异常顺嘴。长生开始还是有些羞涩的,但是习惯了以后也答应得非常痛快。而赵大玲不但收获了“达令”这个专属于长生和她两个人之间的亲密称呼,还多了另外一个,今天萍湘忽然笑嘻嘻地叫了她一声“长生家的”,让赵大玲好半天回不过神来。乍一听比“大玲子”还要土得掉渣,简直不能忍。但细一品却又觉得无比的顺耳,这种归属感尤其甜蜜。
☆、第75章 信仰
这一日傍晚时分,玉阳真人得知长生已经苏醒过来,专程到御史府外院厨房探望长生。二人来到屋后的树下,大柱子乖巧地搬过来两个凳子,又沏了一壶茶叶沫子,好歹也算是有个待客的样子。好在玉阳真人并不在意这些,坐在树下的木头凳子上,自是一派道骨仙风的模样。
长生规规矩矩地向她行了晚辈礼。玉阳真人欣慰道:“听说你已经醒了,贫道便赶了过来。”
长生低头道:“有劳道长惦念,晚生还未谢过您当日搭救赵姑娘之恩。晚生昏迷不醒之日,也听到您多次前来看望晚生,还送来安神清心道符,实在是让晚生感激不尽。”
玉阳真人神色遗憾道:“终究是贫道来晚了,若不是因为闭关无法下山,也不会累你被庆国公家那个不成器的东西掳走,险些丧命。你也不必与贫道客气,贫道与你父母俱是旧交,你小的时候,我还见过你,只怕你是不记得了。那时你只有两、三岁,已识得千字,异常聪慧过人。你父亲甚为骄傲,那么严谨谦逊的人,却逢人必夸自己的儿子,说‘此子将来造诣必在吾辈之上。’引得旁人都说,顾太傅有子万事足,连学问都不做了。”
长生想到自己的父亲确实如此,都说严父慈母,在他家里却是慈父慈母的,父亲从不掩饰对他的喜爱欣赏,甚至圣上钦点了他探花郎,父亲也在私下里遗憾道:“此番大考的出题官和主考官都是我的学生,圣上点你为探花还是为了避嫌。”言外之意,若不是为了避嫌,状元也是当之无愧的。
想到当年的事儿,长生露出一分笑容,在阳光下恍如冰雪消融。玉阳真人微微一怔,看着长生竟有些呆住了。长生相貌肖似他的母亲,但是笑起来的时候却像极他的父亲,依稀是当年那个骑马游街的状元郎顾彦之。只一瞬,玉阳真人回过神来,那个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她不禁唏嘘道:“你家落难之时,贫道正在山中不问世事,等到知道消息赶到京城时,却已经晚了,你父母俱已身亡,你也不知所踪。贫道还以为你也追随你父母而去,谁知你落入御史府中为奴。你这孩子也是,既然知道贫道与你父亲有约在先,为何不找贫道?”
长生安静道:“晚生在御史府为奴,已是让顾氏蒙羞,故而不敢用自己的事劳烦真人。”
玉阳真人苦笑,“但你却为了一个女子不惜暴露身份。”这副性情倒是像足了你父亲。”
长生不知如何接话,气氛一时沉默下来。真人复又叹息道:“你父亲临终前可有未了心愿?”
长生摇头,“家父只说世事弄人。”
玉阳真人眯起眼睛,眸底射出冷厉的光芒,“一世忠君,兢兢业业,却落得如此下场,连带着妻儿受难,他不怨吗?”
若说不怨是不可能的,但顾家世代为官,顾彦之为官三十载,辅佐了两代君王,忠君报国的儒家思想已成为一种烙印,所以他即便蒙受不白之冤,也只是感叹圣上误听小人谗言。
长生沉默了一会儿方缓缓道:“家父遗训,要我若能保住性命就隐为平民,即便将来圣上能为顾家昭雪,也一辈子不再入朝为官。”
玉阳真人想了想,了然地点点头,“你父亲一来是对天家寒了心,二来也是断了你复仇之念。”她叹息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你父亲至死都希望能给你留有一条生路。”她抬头看向长生,“只可惜他还是没有料到你会遇到这许多苦楚,他若是知道你会遭这么多的罪,只怕也不会恳求皇上看在顾氏历代功勋的份上饶你一命。”
长生心中剧痛,眼中有泪意涌动,“当时家父在狱中已然病体难支,却还是手书一封信给皇上,笔未放下就怅然而逝。家母在女囚牢房听闻这个消息,只叫着父亲的名字说了一句:等我。便悬梁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