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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渊(1 / 2)

得到孔安确定的答复后,纯熙终于肯放他走。太阳落山前,孔安回到了他原来租住的房子。

经风雨侵蚀多年的老楼下,还停着那辆记录了他爱恨纠葛的车。这是因那天纯熙偷换了他的钥匙而开来的车,那天晚上以后,他再也没有动过,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拒绝她的爱,拒绝她带给他的伤害。可是现实并不如他所想,她加注在他身上的爱与伤害一分未少,他全部承受。

他走上前去,静静地盯着车前方的车牌号,这是这辆车区别于他从前那辆在车祸爆炸中葬身火海的车的唯一标识,也是深深铭刻着他与纯熙比烟花还要短暂的纯真过往的唯一记号。他常常回想,7月24号,如果再回到那个日子,他一定不会回头,一定不要再看见她,如此,他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她也会永远像从前那样健康而丰满。可惜,岁月的残酷就在于,它永远不会倒转。

未近中秋,北方的风便很大了,吹落了道旁凋零的黄叶,铺满了多年未修整的水泥小路。

一位裹着挡风头巾的妇人从他身边走过,看着他久久地伫立在那辆在风吹日晒中落满尘埃的旧车前,忽而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将他细细打量了一番。

孔安认出了她,她是这里的房东。但他还戴着帽子和口罩,令那妇人认得有些艰难。那妇人走近了他,试探地问道:“你是……”

“我是。”孔安接道。

那妇人松了口气,道:“你可回来了。”

孔安笑了笑,他还欠她一个月房租,那时走得匆忙,连东西也没来得及回来收拾。

房东察觉到他身周散发的死寂,犹豫了片刻,问道:“你……你没什么事儿吧?”她虽然不怎么上网,但对孔安出轨被封杀的事情也有所耳闻,并且那件事后没几个月,他便不告而别、神秘消失了,如今重遇又是这个模样,着实令她感到有些奇异和恐惧。

“没事。”孔安说,他尽量使自己表现得轻松一些,“房子,有别人住了吗?”

“哎,刚走。”房东叹道,“我这回来就是准备收拾收拾,再重新租出去呢!”她正打算转身上楼,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回头说道,“对了,你东西应该都还在呢!你上来看看要不要拿走?不拿走我就扔了。”

孔安觉得奇怪,问道:“那上一个住户?”

“就是她,奇奇怪怪的,不让动你的东西。”房东道,说着便踏进了楼栋。

孔安听罢,也跟着她上了楼。

房东拿出钥匙打开房门,果如她所言,房内的摆设与他离开时一模一样,没有一处改动,他所有的衣物用品摆设,都放在原位,没有任何的缺失和损坏。

孔安只觉得心下一颤,问道:“她是谁?”

“是个女学生。”房东说,“你应该认识她吧,姓程,叫程思言。”

“她,她住在这里?”孔安颤抖着声音问。

“她不怎么住,她在学校有宿舍,这儿又离她们学校远。”房东的语气里也透着些许不解,她说,“但她一定要把这儿租下来,还不让我重新收拾,不让动你的东西,说要等你回来。”

孔安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思言,是在他离开实验楼的第二天晚上。思言不知道怎么就找到了他家里,大概是问了舅舅他的地址,她一脸恐慌、焦虑地来找他,见到他,踌躇、吞吐了半天,才问出口来:“昨天,你是不是动我的东西了?”

孔安露出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问道:“什么东西?”

思言涨红了脸,四下探望了一番,确定关好了门,才压低声音道:“你,你说什么东西?我的实验仪器,还有……”她说不下去了,在来找他之前,她的心里已经预演了无数个可怕的可能,无论是哪一种结果,她都无法承受。

孔安依然是一副不解的神情,他看着她的眼神里充满疑惑和无辜,他说:“你说什么实验?我不知道啊……”他笑了笑,又道,“你会不会太高估我了?我本科时就没进过几次实验室,而且这都毕业这么多年了,你那些东西我完全看不懂的。”

这话乍听没什么不对,但思言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她觉得孔安并不是像他说的那么简单和普通,如果是旁人,很可能是这样,但孔安不会,她觉得孔安绝对有能力在毕业多年后熟练地操作她正在进行的实验。她想了想,还是坚信自己的直觉,她对他说:“你不要骗我了,你到底用它干嘛了?”她忍着眼泪,咬着唇角说:“那东西很危险的。”

昨天晚上,在他用那近乎“杀人”的笑容对她说出那句话时,她便愉悦得像是飘上了云端,晕乎乎地一直都没有戴眼镜,而她不戴眼镜的时候,看东西比较费力,需要瞪大眼睛,便最容易犯困,所以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便倒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早八铃声穿破了耳膜,而孔安也早已不见了身影。

而当她再度回到实验位前时,却发现了最奇怪的一幕。她感到仪器像是被人动过,而最重要的放射性物质在重新测量下也显现出一些不妙的变化。这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她无力承担破坏严苛的实验室规则而导致的既定惩戒。

然而,孔安却拒绝承认她心底猜测乃至认定的一切,他说:“我真的不懂你在说什么……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去查监控啊。”

思言忍不住红了眼睛,她攥紧了衣角,声音几乎颤抖,说道:“你明明知道,申请调监控是需要有理由的,你让我怎么说?用什么理由?”这个理由无论是否涉及孔安,都会牵连她自身。

孔安也深知这一点,他说:“所以,有些事,就不要太认真了。”然后,他看着思言由怒转悲的眼睛,安慰道,“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思言并不懂得他所谓的“不会有事”是什么意思,她满脑子都充斥着那丢失的实验物质可能引发的种种危机,但她无法估量、也无法说出口来,这与她昨夜被他有意的迷惑而失去理智严谨、不自觉地破坏了实验室规定有关,她没办法正视自己的错误和失职,又无法从孔安这里得知真相,只能长久地陷于自我怀疑与对外在一切的胆战心惊中。

思言的命运承载着孔安内心最阴暗的部分。

直到今天,与房东的会面令他再度想起这部分,这个最阴暗的自己。他问:“她现在去哪了?”

房东接下来的话为他的这份阴暗更增添了一份罪恶,她说:“听说是休学了,好像是抑郁症,前几天她爸妈去学校接她,带她回家了。”

“抑郁症?为什么……”孔安问。

房东想了想,道:“好像是她们隔壁宿舍有个女生在饮水机里给室友下毒,把室友毒死了,这事前几个月还闹得挺大的。唉,现在学那什么物理化学的人真是惹不得……不过,说来也奇怪,这事跟她又没什么关系,就隔了一个宿舍,不知怎么的,这事爆出来以后,她就整天担惊受怕的,疯疯癫癫,辅导员送她去看了心理医生,才知道是抑郁症。都读到博士了,真可惜……”

孔安垂下眼睛,掩盖住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歉疚与悔意。他想,只有善良的人才会这样折磨自己。

思言走了以后,孔安又回到了那个房子里,屋内一切如初,可外面的世界却早已变了个天地。

孔安没想到澧兰会找到这里,他开门的时候,还以为是纯熙。

澧兰拎着一个大箱子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外。她很认真地对他说:“我还没找到住的地方,你要收留我,你不能恩将仇报。”

她曾经收留了他很久,他如果此时将她拒之门外,的确算是“恩将仇报”。于是,孔安只能为她把门开得更宽敞些。

澧兰满意地推着箱子走了进来。她似乎并没有因为他的不告而别而生气,在她迄今为止的人生路途中,对他的追逐本就是理所应当,她乐在其中,眼里心里,看不见任何不甘与埋怨。

澧兰在屋里四处转了转,然后在电视柜旁蹲下,手伸到狭窄的柜子拐角处,准确地找到了她想要找的东西。

这是一架木雕钢琴,是她离开北京以前,最后一次见到他时送给他的。在那场他永生难忘的婚礼上。

澧兰抚摸着这架落满灰尘的小钢琴,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回过头来,举着那钢琴对孔安说道:“你还记得吗?这是我送给你的。”

孔安显然已经不记得了。

但她依然很高兴,她说:“没想到你还留着。”

其实在这个柜子里以及周边的空间,还有很多曾经的粉丝送给他的小礼物,除了那些易凋谢的花,这些能够储存的、又不怎么占地方的东西他都会留着。澧兰说,其实,他很珍视歌迷的心意。

那次见面以后,澧兰常常遗憾自己因为紧张忘记要签名,不过到了今天,签名与否早已不再重要,她能够与他共处一室,甚至曾经,她还拥抱过他,这是过去的她想都不敢想的事,可是如今,都一一实现了。唯一不能实现的是,他的容貌再也不能回到从前。并且,他拒绝回到从前。

澧兰感到伤感,但她知道,为了维系他们之间岌岌可危的感情,她决不能再提这件事。

孔安问:“你打算住多久?”

澧兰坐在箱子上,把玩着那架木雕钢琴,笑道:“怎么?还没住,就想赶我走啦?”

“不是。”孔安笑了笑,并不打算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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