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拿书时,碰到了照片。
最上面那张掉在地上,捡起来时,他又看了看。
今天晚上见到她的时候,头发还比照片里长。
晨来把琉璃厂、潘家园和能想到的地方都摸了一遍,贩卖杂项的古董商,操着各路口音,把“铁马”和“风铃”灌了她一耳朵,谁都没给她提供跟姑姑店门口挂着的那个一样的,但谁都想让她掏钱。
晨来买东西时一向是铁公鸡,在对待古物上尤其门槛精刮,尽管几次都想随意买一个、哪怕是新仿的只要形制还可以、或差不离儿能把那个缺损了的换掉就得了,临了也没那么干。
这十天,气温一天比一天低,她在天寒地冻里,东奔西跑——陪妈妈体检,陪姑姑看医生,每天还抽时间去看秦奶奶……多年来第一次请半天假,就是在姑姑的检查结果出来、确诊是恶性肿瘤之后。她们总共就见了三位权威专家。他们给出的治疗方案基本一致。姑姑很豁达,说那就在确诊的医院继续治疗好了,不必麻烦,更不必特意出国去治。
好在情况并不太严重,有药可吃。
北川尽心地在她们医院安排了一次专家会诊,很尊重姑姑的决定。
结果出来那天,他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多少年了,蒲家从来没有这样心平气和的、全部家庭成员都坐下来谈点事情,她以为在姑姑发言之后,至少母亲会哭、父亲要不是跳脚骂命运不公责怪姑姑瞎折腾搞坏了身体就一定也是会显得很暴躁,但结果并没有。她的父母比较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只问了句“钱够吗”,因为听说靶向药非常贵,但即便是贵,也一定要用最好的……姑姑大笑,又大哭。后来,欧阳老师联系姑姑的主治大夫,亲自拜托,姑姑跟她一起去欧阳老师家,看到欧阳老师收藏的几十年前的演出海报时,又哭了一回。
北川说姑姑哭起来,能让人理解为什么古代会有“烽火戏诸侯”这回事,被欧阳老师照脑袋上敲了一记……
事情这么多,她并没有耽误工作,也没有把情绪带出去。医院里的同事们因为彭思远要结婚的消息这几天都有点儿喜气洋洋的,她完全不想破坏气氛。
周日休息,她早早起来帮母亲把菜店打理好,又去潘家园扫了一遍地摊,还是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决定放弃,买了秦老太太爱吃的点心,去医院探视。老太太下周再做一次全面检查,就可以出院静养了。
晨来一路走进 c 区,忽然觉得气氛有点肃杀。门口除了警卫,多了便衣,且隔几步就有明岗暗哨,虽然没有拦下她再查证件,可她走在路上,便仿佛有很多双眼睛盯着。今天有零下十度,感觉上仿佛更冷。
2 栋楼前空荡荡的,一辆车子也没有。
她紧走几步,赶紧进了门。
第十一章 若清晨代表夜晚 (七)
尼卡2021-07-03
楼里极安静。她因为走快了些,额上冒汗。她心没来由得砰砰跳得厉害,想着或许是这些天没有睡好的缘故,行动总觉得心慌气短。
电梯门开,她缓了口气,走出来,恰好看到秦老太太的主治医生从病房里出来。一行人脚步匆匆的往电梯这边来。他们边走边低声交谈,神情语气看起来都与平时不同。她忽觉得或者秦奶奶的伤情突然有了变化,但黎主任抬眼看见她,微笑点头,站下来打了个招呼。黎主任没等她询问,说老太太今儿情况也不错。
电梯来了,黎主任点点头,带着同事们快步走进了电梯。
晨来站在那里舒了口气,等电梯门合拢,才抬脚往病房里去。
秦老太太正在病房里跟保姆交代什么,见晨来进门,眉开眼笑,轻声说黎主任刚才来过。晨来点头,去洗过手,回来一边细问刚刚黎主任在这怎么说的,一边从保姆手里接了早饭,照顾老太太吃了饭,才在一旁坐下来,陪她聊会儿天。
秦老太太听她慢声细语地讲着一早在古董摊上的经历,听她惟妙惟肖地学着那来自五湖四海的不同口音,不停地笑。
“铁马这么难找吗?跟你秦叔叔说去。”秦老太太说。
“说难也不难。我不是总想着得差不多嘛?我慢慢儿找好了。”晨来微笑着说。她看秦老太太手上的指甲略长了点儿,回身去找了指甲钳来,抬眼看到柜子上,那条围巾仍然摆在那里,动作稍稍停了停。围巾她早就还回来了,这些天她每天都来,可心思总有点儿飘忽,没注意这些……她听见老太太说你自己慢慢儿找得找到什么时候,有照片么,发给我一张。
“不然不让你给我剪了。”秦老太太佯做生气。
晨来笑,果然发了照片过去,然后细心地给老太太剪指甲。老太太右手有几根手指有点变形了,指甲也不是正常形状,修剪起来要格外留神。她知道这是年轻时下放劳动时受伤的结果。她小心翼翼地剪好,让老太太看看,说:“下回,我从我姑姑那儿拿最贵的指甲油,给您涂个最漂亮的颜色。”
老太太抬手摸摸她下巴,点头微笑。
这时保姆进来给晨来续水,轻声说:“蒲医生您今儿进大门儿有没有遇见什么麻烦?我听护士说,今儿安保升级到最高等。刚才进来还容易,等下进出都费事了……秦先生还不知道这事儿,是不是跟他说一声?别忘带证件什么的,抓瞎。”
晨来说:“刚来的时候还好。我们也习惯了。这一区是经常的。阿姨出入仔细点儿就可以,没事儿别下楼,跟护士和大夫说。”她没说,即便习惯了这一区严格的安保,但升到最高等级的时候,也不是常遇到,不知这是谁住进来了……她看看秦老太太,微笑。
“今儿黎主任也像是赶时间的样子,待得比平常时候都短,我琢磨着也许还有别的病人。”老太太语气淡淡的,看了晨来。“还好我马上就出院了。”
晨来笑笑。
她跟秦奶奶闲聊了一会儿,等到秦北海来了才走。
她看出秦北海是生过气的样子,当着秦奶奶,忍住没有问。
秦北海送晨来出来,才问:“家里最近有什么事儿吗?”
晨来摇摇头。她并不打算把姑姑生病的事说出去。姑姑也不想让更多人知道。不过她还是说:“没什么大事儿,您别担心。我爸 ok,我们家一切 ok。”她开了句玩笑,看看秦叔叔的神情,心里咯噔一下。“我爸怎么了?”
“你爸这周连接了好多平常人求他都坚决不接的活儿。我问他是不是缺钱,他说不是。我还不了解他么……”
“多接活儿,要价还很高,是吗?”晨来猜测。
秦北海笑笑,“他本来要价就高。多接活儿是有点儿反常。”
晨来轻声说:“家里有点事,我爸应该是知道钱重要了。我跟他聊聊去。叔叔别担心了。”
“我也有点儿担心他身体吃不消。有事儿千万别不吱声,知道吗?”秦北海说。他松口气,一拍巴掌,“那个铁马,老太太刚跟我说了,你等我给你找找看。”
“您顺带着帮我留意就很感谢了。您快点儿进去陪奶奶坐会儿吧……刚才您在外头跟谁生气了吗?”晨来问。
“还不是……唉,算了。我们在这儿也就再住几天,麻烦就麻烦点儿吧,忍忍就过去了。”秦北海说着又笑了,亲自把晨来送进电梯才回来。
秦老太太也早看出他气色不太对,问起来怎么回事儿。秦北海这才说,刚才进门被盘查了好长时间,进来又因为车子开得慢了挡住特勤视线,被借故教训了好一会儿,硬是让把车停远一点儿。司机也生气,他也生气,吵了两句,不了了之。
“您说,又不是住这一栋,至于这边也关着?不然把这一区都封了,别让别人住——气人是有点儿气人,可这种事儿多了,不忍能怎么样?但话说回来,对我们都如此,何况其他人?不是我说,虽然我看在焰火的份儿上,不想忍也忍忍,这等回头见了面,我也没好话。”秦北海说。
秦老太太皱眉问:“住院的是小罗家的谁?”
“罗老。昨儿晚上在京剧院看演出,在后台慰问演员,跌了一下。昨晚上就把焰火叫过来了。我是有事儿找焰火,才听说的。想到了阵势会不一般,也没想到阵势摆到我头上来了。”秦北海说。
他说着,心一动,拍了一巴掌,说您先等会儿,我下去看看来来走远了没……
晨来走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