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2 / 2)

往昔所不敢想的一切,如今撕裂开来摆在她面前,温热的泪控制不住地从眼眶滑落:“对不起,是母妃对不起你。”

这十年,于她不过是眨眼之间,于他,却又是何等沉重的十载。

见到虞归晏哭,顾闻祁终于从那惶然中回过神,顿时手足无措地想要拭去她眼角的泪,却因为百般情绪交织,连身上的锦帕都忘记了用,只一味笨拙地用手为她拭着泪,一遍又一遍地安慰着她:“母妃别哭了。”

虞归晏不想顾闻祁担心,想要扯开嘴角笑,却发现不过是惘然,隔着厚重的十载,她实在无法开怀地笑。她怔怔地抬起沉重不已的手,轻抚上他已是棱角分明的脸侧:“这么多年了,闻祁都长大了,可是却不会笑了,是母妃没能照顾好你,母妃对不起你。”

“母妃没有对不起我,是我长大了,要震慑下属,所以不能笑了。”他握住她的手,努力地扬起一个笑,“母妃要是喜欢看我笑,我以后每天都笑给母妃看。”

他以为他在笑,可是他已经十年没有笑过,又如何会知道笑是什么?他努力扬起的唇角,不过是徒有其形罢了,连眼角眉梢都沉重得很,显然是怕得极了,怕这是黄粱一梦,怕梦醒后一切都没了。

她望着他,却不敢拆穿。她笑:“好,那以后闻祁每日都笑给母妃看。”

这般的她太过真实具体,完全不似那一日客香居所见的她那般虚幻飘渺,他有一瞬间的愣怔,旋即紧紧抱住了她,深深地汲取着她身上的气息。淡雅的青竹香一如多少年前。仿佛他荒原之中踽踽独行十余载,她却从始至终都在原地等他。

如果这是一场梦,他只希望到死都不要醒过来。他紧紧抱住她,似要把她嵌入自己骨血之中,再不分离:“母妃以后都不离开我,我就每日都笑给你看。”

他喃喃道:“母妃不会再离开了,是不是?我很害怕,害怕这是一场梦,就像那日在客香居,我梦到母妃带我去看舞狮子、吃元宵、放莲花灯了,可是后来梦醒了,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狮子,没有元宵,也没有莲花灯,更没有你。我真的很害怕你又离开了。”

“我......”她刚想开口,却突觉颈侧似暖还凉,温热的液体顺着她的肌肤滑落,她到嘴边的话蓦然失了声。

闻祁哭了?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她感觉错了,可是颈项间不断有温热的液体砸落,一滴一滴,仿佛重重地砸落在她心间。

她从未见闻祁哭过。

当年跪在雪地之中被亲生母亲虐打到浑身是血的时候,他还那么小,只是近乎固执地咬紧了牙关,却没有哭;被旁人指着鼻子骂没人要的野种的时候,他只是握紧了拳头,也没有哭;被顾玄镜丢到刑罚堂打到奄奄一息的时候,他也只是红着眼眶偏执而眷念望着她,依然没有哭;

十年前,他不过是一个稚童,但哪怕是濒临死亡,她都不曾见他哭过;可十年后,他早已不是当初无力抗拒他人之力的稚童,却为她哭了。

哭得无声无息,却又那般压抑沉重。

她抬起的手一寸寸收紧,良久,嘶哑着嗓音道:“不会再离开了,这一次,永远都不会再离开了。”

她会陪着他,直到他娶妻生子,看着他慢慢长大,慢慢老去。

他近乎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的气息,温热的泪从眼眶滑落,滑过眼尾下那颗似霡霂般笼了三两分烟雨轻愁的泪痣,滑落入她的颈侧:“我很想母妃,这些年来,一直很想很想。”

若不是还想杀了顾玄镜与乔青澜给母妃报仇,他早已随她而去,只是他能力不够,这些年来的每一次动手都会被顾玄镜发现。

十余年来,他深深厌恶着自己的愚蠢无能,也恨不能一夜之间长大,学会曾经最为厌恶的阴谋诡计,为母妃报仇。

可现在他却无比庆幸他的无能,因为正是他的无能,让他等回来了她。比起母妃能活着,顾玄镜与乔青澜的生死根本不值一提。

黑夜中,无声无息的泪压过了磅礴喧嚣的风雨,坠落在她心间:“我也很想闻祁,只是......”她斟酌了片刻,到底还是开了口,“只是我跳下静心湖再睁眼,已是十年后了,我也不再是当年的镇南王妃,而是成了乔氏二小姐。我不知道该如何与你们说这般荒谬之事,也没有找到机会坦白,所以一直拖到了今日。”

少顷,她低低地问道:“闻祁会怕我吗?我是占了旁人身体的孤魂野鬼。”

借尸还魂,在信奉神佛的古代,这是何等荒谬可笑的言论,若是被人发现,只会当作邪祟处死吧?这也是她这么段时间来,一直顾虑之事。

以为身死,可眨眼之间,却重生在一个陌生的人身上,还是十年之后,她提心吊胆地伪装着,生怕被人发现了破绽,又因为占了旁人的身体,心怀愧疚,不敢过分亲近身边的任何人,唯有与闻沉渊在一起,她才恍然觉得轻松了些,觉得自己是真真切切活着的虞归晏,不是被顾玄镜精心打造成的镇南王妃,也不是旁人所关心宠爱的乔二小姐。

可饶是与闻沉渊在一起,她也需要小心翼翼地伪装自己的女子身份。可所有的负重,都在今夜得到了尘埃落定,在闻祁面前,她才是最原原本本的自己,是一个鲜活的人。

听到真是借尸还魂,顾闻祁虽是惊异,但到底是很快反应了过来,若是旁人借尸还魂,他只会觉得荒谬,可这人是母妃。他只觉欣喜:“母妃不是孤魂野鬼,乔二小姐闺名与母妃相同,母妃会代替乔二小姐活下来,是天意。更何况,哪怕母妃真的无法再复生,我也不会怕母妃......我只是害怕再也见不到你。”

他是自私的,乔二小姐的死活与他毫无干系。只是若是母妃占了乔二小姐的身体活下来需要付出代价,他希望这份代价能落到他的身上,由他代替她承受,哪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也在所不惜。

哪怕时间过去十余载,他再不复往昔开朗,可其实都从未变过,一心一意地相信着她。

她微阖了眼,一滴清泪自眼眶滑落,无声没入他的发间:“这么多年了,闻祁恨我吗?当年我那般自私地一走了之。”

直到此刻,他依旧有一种不真切的虚幻感,怕她会突然消失,也怕乔二小姐会回到这具躯壳。

在黑夜骤亮闪烁嘶鸣中,他越发抱紧了她,却又尽量克制自己小心伤到她:“我又怎么会恨母妃?我只是恨自己没有时时刻刻陪在母妃身边,留下母妃一个人......”

虞归晏却是打断了他的话:“没用的。”她恍惚间似乎感受到了在长乐院中最后那一段时日的寒凉彻骨,“顾玄镜成亲那日......”

听起她提起顾玄镜,他的呼吸一窒,下意识地便微侧了眼眸去看她。两人紧紧抱着,她近在咫尺,他仔细地端详着她眼中的神色,有怅然、有悲切、有沉重,却独独没有半分爱恨。

......她放下了吗?

虞归晏却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疑惑,她松开他,眼底泪痕已干,她浅浅地笑着:“不必担忧,我已经放下了。”似乎怕他不信,她解释道,“当年他决心娶乔青澜的时候,我就已经死心了,只是还放不下。爱了他整整八年,便是心如死灰,又如何可能一瞬间就毫无触动?”

似是想起了什么,她低低地笑:“可醒来至今,也近一月了。这段时日以来,我已是清醒了,也彻底放下了。所以你不必担忧我。”

“可......”

虞归晏问道:“你是想说他最后并没有娶乔青澜?”

顾闻祁在虞归晏询问的目光中缓缓捏紧了掌心,僵硬地点头。

饶是他不想承认,可顾玄镜最后的确是没有娶乔青澜,也的确是为了母妃空置后宅十余载,身边再没出现过其他女人。母妃醒来这般久,一定听过顾玄镜为她做的一切,更何况......今日顾玄镜还特意寻来认错了。甚至连他,也是因为顾玄镜才能找到她。

母妃爱了顾玄镜这般多年,又爱得那般深切。旁人也许不知,但他每日跟在她身侧,又如何不知她到底有多爱重顾玄镜?所以哪怕今日她已是在顾玄镜面前否认了镇南王妃的身份,他也害怕她最终会因为顾玄镜这些年来的深情不移而原谅他。

虞归晏却仅是笑:“不可能再回头的。”

一个人在极端震撼畏惧之时,若有另一个人救了她,因为归因错误,爱上那个人的可能性会大得多。她当初不过是一个深陷苦痛、卑微粗野的药人,是顾玄镜买下了她,亲自教导她明辨是非,通晓善恶。他之于她,不仅是所爱之人,更是救她于水火之中的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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