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一次,他在她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
看门的——狗?!
天原来,他是这样看他自己的么……
他的忠心耿耿,向来毋庸置疑,他的恪尽职守,更是足以成为满朝文武的典范,似乎,他一直是她治理朝政的工。帝王需御人,可她只消御得了他,一切便就似乎高枕无忧,他自会将所有棘手事都处理得妥妥帖帖,全无遗漏,可是,看门狗——
这一个词从他唇中挤出,明明不过是极轻的三个字,可落在她的心间,却仿似是有千钧重,囊括了所有的指责和讥讽,无需更多的言语。
不,不是那样的,她从没有那样看他!
石艳妆动了动唇,却发现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想要否认却又不知该要如何开口,只能愣愣地看着他,那一瞬间,原本因思长叡之死而带来的愤怒竟然一下便就淡去了不少。
是呵,想想她曾经对他的所作所为,甚至是现在的言行举止,说她真的有将他当人,看在任何人的眼里,只怕也不会相信吧。
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想起他年少初见她时灵动毓秀与似水温柔,而现在,他正值盛年,权倾朝野,理应侧帽扬眉,睥睨天下,却已是如同盛放至极致的花朵,呈现出了憔悴颓败的势头,这一切,平心而论,她是那始作俑者……
而他护在身后的,是他与她的女儿——那个她一直努力装作视而不见的孩子。
她想遗忘曾经荒唐的举动,她想摆脱那极深的愧疚,却发现,自己仍旧无法逃避曾经犯下的那些错……
踉跄地退后一步,她显得有些狼狈,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他那汩汩淌血的伤口,终于转身落荒而逃。
石将离一直在哭,宋泓弛蹲下去抱她的时候,她抽咽着伸手想去按住他额角流血不止的伤口,却发现手染上了令人惧怕的殷红,顿时“哇”地一下哭得更厉害了
“相父……好多血血……你疼不疼……”那小人儿一边哭一边询问,浓浓的鼻音使得口齿也不太清晰了,可入了宋泓弛的耳,却仿似溺水的人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只觉温暖与安心。
“离儿别哭……”他紧紧抱住她小小的身躯,恨自己不能疲惫得就双眼一闭,就这么睡过去,再也不醒。“相父不疼……”他扬起衣袖去揩拭额角的血,却是将素色的衣袍染得更加触目惊心。
闻讯而来的管家一进门,便见着这样的一幅可怕的情景,顿时急得立刻嚷嚷,让仆役去传唤府医来。就这么一番鸡飞狗跳的折腾之后,那道淌血的伤口终是被止了血,敷上了药粉,掩藏在厚厚的纱布下面,就如同那伤痕累累的心被迫掩藏在皮肉骨血之中,早已是千疮百孔,不堪重负。
石将离乖乖地守在他的床榻边,那小小的手抱着他的手臂,就连表情也是怯怯的小心翼翼。“相父,是不是离儿说错了话,惹母皇生气了?”难得她那般小便已是懂事,直觉地便将一切归罪到自己身上:“母皇是不是不喜欢离儿?”
宋泓弛挤出笑容,轻轻地摇头,见着那肖似自己的眉眼,心中不免凄凄地一疼。
是呵,她不喜欢他,又怎么可能会喜欢他的女儿?
或许是父女连心,觉察到他的疼痛,石将离伸手抚了抚他的脸,那样轻而缓的动作,令他动容:“相父……是不是很疼?离儿给你吹一吹……”
他不说话,只是轻轻握着女儿的手,当做唯一的慰藉,紧紧贴在颊边。
这天地之间,除了离儿,还有谁会心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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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当初沈重霜的死令石艳妆几欲疯狂,那如今,思长叡的死便是将她狠狠地陷入了绝望。
她守在他的尸身之前,整个人仿似木头一般不声不响,呆滞的眼没有流泪,却分明是在哭泣。他应该是自己在那汤里落毒的,毕竟,之前试菜的内侍都安然无恙。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在她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的时候……
内廷之中,想要得到剧毒,实在是难如登天,而他,素来寡言少语,又是从何途径得了这东西的?
到底是查出了结果,那药是思长叡央求一名大内影卫给与的,而那名大内影卫,正是被北夷送来侍奉女帝的端木家嫡长子端木泓岳,与宋泓弛没有半点干系。
只是,真相一出,宋泓弛却并无半点清白昭雪的欣喜
端木泓岳身份特殊,若是被石艳妆这么一怒之下给斩了,只怕大夏与北夷势必开战,又是一场民不聊生的厮杀!这天下虽不是他的,可他却为其费尽心力,鞠躬尽瘁,那种珍而重之的心境,旁人即便不能明了,他又怎能眼睁睁看着这大好河山深陷水深火热?无奈之下,他即便再不愿见到石艳妆,也只能硬着头皮去觐见,思忖着怎样才能劝其以大局为重。
本以为她这一次必然又是歇斯底里,震怒不止,可出乎意料,反倒她只是静静坐着,面无表情地听他语重心长地陈述利弊,一声不吭。直到他实在无话可说,她才莫名其妙地应了一句:“锦书,作为一个女人,我是不是很失败……”
那言语虽颇像是询问,可却带着一种心如死灰的笃定,叫宋泓弛一时有些愕然,不知如何回应才好了。
见他不回答,她颓然叹了一口气,仰起脸来笑,那张娇媚明艳的脸庞仿似一夕之间便苍老了数十岁,再难看到当初的韵致风情。“可不是么,你们每一个人,都想要离开朕……”她惨惨地一笑,垂下眼帘,泪水终于滑落,缓缓滴在她那正红绣着龙纹的衣袍上,瞬间便就消失无踪,只留下一处淡淡的水渍:“……重霜是这样,你是这样,就连他也是这样……”
似乎到了这一刻,她才终于肯承认自己以人做替身的事实,宋泓弛在心中暗暗喟叹,却听她顿了一顿,再开口却是更令人唏嘘不已的言语:“……我竟然一直没记住他真正的名讳……”
“他叫思长叡……”宋泓弛垂下头,眼角微颤,只觉得心尖一阵微微刺痛,长久以来隐匿的苦涩被不知不觉地催逼了出来。无声无息地强抑住翻涌的情绪,那些隐隐的疼痛被淡然掩盖了,他只是极轻地规劝:“陛下节哀,你如今有了他的骨肉,便该好好将息身体……”
石艳妆摇了摇头,眼中含泪,全是哀戚:“他连朕也能舍得下,朕还要这个孩子做什么……”
见她心如死灰一般的颓丧,宋泓弛突然想起女儿那双温暖的小手,那天真无邪的童言童语,庆幸还有那样的一朵小花儿,当初给了自己活下去的勇气。“孩子毕竟是无辜的……”知道她从未体会过那种血浓于水的骨肉连心,他一时踌躇,好一会儿才轻声细语地劝慰,晓之以情:“陛下想一想,这到底是他的孩儿,承继着他的骨血……他即便走了,孩子不是也代替他伴在您身边的么……”
似乎终于被这话打动了些许,石艳妆这才止住了泪。症困扰了医神沈家数十代人,时至如今也没
给放沉默了许久许久,她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锦书,将那端木泓岳送回北夷去吧……说来说去,哪里又怪得了旁人?一切都是朕的错……是朕自酿苦果,伤人伤己……”
宋泓弛静静地听着,面上一片平静,只是稍稍垂敛了眉眼,脸上的表情不见任何的波澜,宛若流云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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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石艳妆的意思,端木泓岳被送回北夷去了。这于他而言,自然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消息,可他也明白,自己的命能够保全,都是倚仗着宋泓弛。
他日定会亲自将嫡长子送来大夏,侍奉下一任女帝!
只是,石艳妆却并不如宋泓弛想象中那么坚强。思长叡的死使她受了太大的打击,她拼尽全力生下孩子之后,也自觉将成死灰槁木,便将宋泓弛和石将离召到塌前,一番叮咛嘱托,又将那刚出世的小女婴交到宋泓弛手中,央他好生照料。
抱着那熟睡的白白胖胖的小女婴,宋泓弛心中自是有一番难以言喻的滋味,而石艳妆弥留之际的那番气息奄奄的言语,更是令他五味杂陈——
“锦书,朕是个任性妄为的废物,幸好有你在,这大夏的江山才不至于倾覆……朕熬不下去了,即便自私,朕也仍是要将这大夏帝国托付于你……离儿由你教导,他日定是流芳千古的明君,朕很放心……一直以来,是朕负了你……朕对你有愧,却不知如何弥补……当初,母皇驾崩前,曾对朕说,她将最好的留给朕,朕一直不以为意……如今才知道,朕这辈子最大的错,是没有好好珍惜你……朕不求你谅解,只求你能善待这个孩子……”
那时的石瑕菲尚在襁褓中安睡,并不知自己将成无父无母的孤儿,那时的石将离年幼懵懂,不知这一刻便是生离死别,那时的宋泓弛看着床榻上死灰槁木一般即将凋零的女子,过往的辛酸苦涩唯有独自舔舐。
没有人能预测自己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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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艳妆死后,皇储石将离登基,因其年幼,身为相王的宋泓弛理所当然地摄朝理政。
当所有居心叵测之人揣测他几时会废帝自立之时,他却在为了朝务兢兢业业,一心一意教导年幼的皇储。当所有鸡肠小肚之人都在揣测他将会怎生虐待那无父无母的月央公主时,他对其虽然不算亲昵,但也并不待薄,该有的该用的,样样不落。当所有嘴碎是非之人揣测他将会妾室三千,无所顾忌地尽享艳福之时,他却是深居简出,洁身自好,就连身边的丫鬟也换成了小厮。
最后,苦无是非可议论的众人只好诋毁他断袖之癖,龙阳之好,而这事,最终竟然不知怎么的,还牵扯到了远在青州镇守边境的聂君亦,将他们的忠心与交情绘声绘色地扭曲成为艳史之上的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