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四)
沈重霜死后,石艳妆和宋泓弛陷入了无休止的冷战。
虽然回到了内廷,虽然仍旧是女帝,可是,石艳妆明显是变了一个人。她癫狂阴沉,喜怒无常,常常不吃不喝地守在沈重霜的尸首旁,不准任何人靠近。她不上朝,不批奏折,只是派人寻觅各处的道士方士,疯了一般想要寻求起死回生的所谓“仙术”。
最终,那衍成双献计,只道那西南面的南蛮圣教有起死回生的法术,石艳妆也不问真伪,不由分说便下诏,打算带兵亲政南蛮。又何妨配合?”
对于石艳妆的所作所为,宋泓弛无言以对,只能默然。
他没有想到她与沈重霜之间会以这种方式天人永隔,他也知道这事对她的刺激实在太大,说到底是他没有将她照顾好,虽然明知那亲征南蛮最终也不过是劳民伤财一场空,可他却也不敢再阻止她。
她是个弱女子,往昔连匕首也不曾使过,几时又见过战场上的真刀真枪,如今亲征南蛮,即便是精兵良卒,粮草丰厚,可在地形战略方面,又怎么可能不吃一点亏?
镇守青州的骠骑将军聂君亦被急招回京,尔后,带着不为人知的“锦囊妙计”赶赴西南边陲,助石艳妆赢了一场又一场胜仗。没有人知道,聂君亦每一场仗的所使的策略,都是宋泓弛依据南蛮地形亲自策划,结合各方面反复思索,直到确保万无一失,才定下的。
他忧心她的安危,记挂她的康健,甚至于,无数次,他想抛下一切,策马直奔那战场,不敢再碰触她,哪怕只是远远地亲眼看看她,以慰离思也好。可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她守住京师大局。
那时他想,若死的是自己,活下来的是沈重霜,该有多好?
说不清是谁输谁赢,可到底,沈重霜用死让她记挂了一辈子,而他,即便是做再多,也似乎都难以挽回分毫了。
最终,南蛮递了降表,石艳妆向南蛮圣教大祭司刀洌逼问那起死回生术,却是意外地带回来了一个伤得极重的战俘。
那个战俘与沈重霜没有一点相像,可石艳妆却甚是痴迷地守着他,喃喃唤他“重霜”,亲自喂汤喂药,照料得无微不至,将其视为生命的全部。
宋泓弛疑心此事另有内情,只身前往南蛮,对那刀洌一番豁哄骇诈,总算是得知了内情。“信任与否,与胆量和性命无关。”
那时,他想,既然她要认定那战俘是沈重霜,便也就依了她罢,她想要做什么,想要同谁在一起,只要她喜欢就好。至于他,与她似乎是再无一点冰释前嫌的可能了。
说到底,沈重霜的事,是他欠了她的,她要他如何还,他便就如何还。
回到内廷之后,他眼见着石艳妆再没有之前的疯狂,因着那战俘竟然渐渐地恢复了笑颜,便也慢慢地放心了下来,默许了那个战俘的存在,却浑然不知,那战俘于他而言,却是比沈重霜更大的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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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元五年,女帝石艳妆二十一岁,而宋泓弛也年满二十五岁了。
这几年以来,之前因着孝期,征战等等事宜,他们的婚事一直被搁置,如今,天下太平,民心稳定,北夷端木家依约将嫡长子端木泓岳送来侍奉女帝,成为属国的南蛮也小心翼翼地送来了岁贡,也有朝臣忆起当初的婚约,便上书催促两人大婚,早日生育储君。
石艳妆不声不响地将那些折子烧的烧,撕的撕,视若无睹,充耳不闻,而宋泓弛也随之任之,不发一言,直到有朝臣在早朝之时提及了此事,石艳妆才神情阴冷地开口,只道定要将那“沈重霜”立为凤君,其他人俱是休想!
这样的言语,无疑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狠狠扇了宋泓弛一记响亮的耳光!
朝臣纷纷哗然,有的老臣素来便对石艳妆多有不满,趁着这机会便就站出来直言,指称那“沈重霜”乃是南蛮战俘,地位卑贱,不仅没有资格做大夏的凤君,就连日后出世的皇子也因着血统不纯,断然做不得皇储!
有了资历相当的老臣带头,朝臣纷纷开始反对,那些为宋泓弛鸣不平的,急于讨好宋泓弛获些好处的,各种声音都在与女帝的权威叫板,似乎在这朝堂之上,女帝的尊贵尚不及宋泓弛一根手指。
石艳妆自然是气得面如土色,死也不肯松口,直嚷嚷着要将朝臣纷纷拉下去施以廷杖,以儆效尤。
这样的混乱之中,却没有人发现,宋泓弛默默地退了出去,茕茕孑立地站在内廷的掖门处,瞭望着自己当初年少时入宫的那条路。
那时,他想成为皇太女的伴读,只望能为养父母争口气,得养父母的欢心,仿佛他的人生再没有别的要求。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之后,石楚禹待他极好,他便就一心想着讨这如娘亲一般厚待他的女子欢心,无论做什么,都谨慎有礼,尽善尽美,再后来,石艳妆向他索要那一辈子的承诺,他便就真的以为,他的一辈子,能像石楚禹期望的那样,乾坤锦绣,并蒂花开,与石艳妆相守一生。
可如今,他活了二十五岁,却像是已经活了五十二岁,满心苍凉,疲累不堪,一无所有。甚至于,回首前尘,他觉得他从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
他想要一个家,这是自小便就一直延续到如今的渴望,可是,他却不知道,自己该要去何处寻觅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写了辞官让贤的奏折之后,他用一个锦盒将内阁首辅的相印盛了,打算命人呈给石艳妆,却是突然忆起那块白玉并蒂莲的纸镇,极不舍的抚了又抚,最终一并放入了那锦盒,称病不再上朝。
接到奏折和锦盒的时候,石艳妆正因廷议立“沈重霜”为凤君遭朝臣反对之事大发雷霆,几乎将国玺也一并砸了。看了那辞官让贤的折子,又看到那相印并着白玉纸镇,她便直觉地笃定是宋泓弛在唆使群臣与她作对,怒不可遏地一跃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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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意尚凛,宋泓弛在寝房里坐着,打算得了石艳妆的应允便就离开。前几日,他熬着夜将那些堆积的公文都批完了,一时受了寒,便就咳个不停,难受得水米不进。其实,天大地大,他也不知自己还有什么地方可去,而当他收拾物什的时候,他才发现,属于自己的东西除了几件旧衣服,便再也没有了。
为相六年,他深居简出,衣着朴素,尤其是从内廷搬入右相府后,他更是没有置办过一件家什,更不曾添置过一件文玩雅具。而他寝房的衣柜中,除了几套官袍,便是几件石楚禹还在世时为他做的旧衣,就连鞋袜,也都是摞着补丁的旧东西。
那衣柜底下,是一沓他亲写的书稿,有他当初为石楚禹誊写的废折子,也有他往昔思虑治国良策的草图,甚至于,那其中还有他当初为石艳妆罚抄的《大夏千秋策》手稿。
往昔的一切还历历在目,那个笑得极甜的小姑娘偷偷带着一袋子碎掉的糕点来喂他,她要他陪他一辈子,她要他做她的凤君,可是,时光为何偏偏要夺走这些唯一温暖的记忆,转瞬之间,她已是恋上了别人,忘记了当初的誓约。
或许,当初死掉的如果不是沈重霜,而是他,应该更合适吧。沈重霜死了,石艳妆还那般刻骨铭心地记挂着,恋慕着,即便找个替身自我欺骗,也不肯放弃,若是他死了,烧了这几件旧衣,连一点痕迹也不留,还有谁会记得他的存在?
还有谁记得他并不叫宋泓弛,而是鄢锦书?
就连那个曾经甜甜唤他为“锦书”的女子,如今也已是对他恨入骨髓,形同陌路,这一生,还有谁会记挂着他,再给他想要的温暖。
那一刻,他一脸青白的面色,眉宇间闪过一丝难以琢磨的复杂,掩住眼底的漩涡,神色中透出了一种哀戚的落寞,却只能在眼底里掠过一缕谁也不曾见的凄楚。
一件衣裳无声地披在他的肩上,他恍恍惚惚地回头,却见那伺候他饮食起居的丫鬟巧冬一脸关切地站在他身后。
“相爷,奴婢替您煎了汤药,要端来么?”因着是一早便由石楚禹安排到他身边来伺候的人,巧冬这丫头甚是乖巧,很懂得察言观色,难得的是,即便已是适婚的年纪,她仍旧跟着宋泓弛,手脚麻利,从不嚼舌根。
宋泓弛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这才觉得有些头晕眼花。“不必了。”轻轻揉着额心,他摇了摇头,压低的声音显得有些沙哑:“你先下去罢,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相爷……”巧冬敛了敛眉眼,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还一会之后,才鼓起勇气轻声劝慰道:“说到底,还是自己的身子重要,为那些公事伤了身,陛下即便是知道,也从不心疼您的……”
这话倒也不算错,她跟在宋泓弛的身边,自然知道,石艳妆对宋泓弛从一开始便就是不由自主的忽视,到如今,更是刻意的无视。她这个做奴婢的看在眼里,虽然自知没有鸣不平的资格,可却也是打心眼里深觉疼惜的。
只是,她话音未落,那寝房门口便就传来了石艳妆的怒叱——
“好个嘴碎的贱人!”她一脸怒容地站在原地,思及沈重霜当初与婢女有染,如今宋泓弛竟然也来这一套,怎会不怒从心起?“你们这对奸夫淫妇,在此一边说着朕的坏话一边卿卿我我,倒格外显得郎有情,妾有意呵!”她慢慢跨进房里来,头上的珠翠随着脚步发出碰撞的脆响,言辞刻薄得迥乎寻常,不问青红皂白便将那莫须有的罪名强行加诸在两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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