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她的锦书……
他,从来都是她的……可为何,他却想要离开她?
其实,她也知道那个南蛮的战俘并不是真的重霜,可是,她却只能用这种办法来完美那再也无法完美的遗憾,毕竟,兴师动众攻打南蛮,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一切的疯狂得来的不过是泡影,可是,除此之外,她找不到别的办法发泄了。重霜的死,令她绝望,她一向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怎能接受这样的失去?
她尽量避免与锦书见面,只是希望能尽快将这些淡忘,忘记那些遗憾,忘记那些愤怒,忘记那些隔阂,忘记所有如同毒药一般销魂吸魄地纠缠着她的记忆,这样,她和锦书,有没有可能再回到以前那般?而前几日,得知锦书曾经入内廷找过那人,她便就直觉地认为,他一定又像当初对重霜那样,想对那人使什么阴招……
她还没来找他兴师问罪,可他,竟然敢呈上辞官让贤的奏折,想要离开她……
是因为她没有册封他做凤君么?
他真的那么在乎凤君的位子么?
石艳妆愣愣地坐在他床榻前,就这么一直看着他,回忆着这些年来所发生的一切,全然没有发现太医院的院判已经恭恭敬敬地站在了寝房的门口。
他唤了好几声,石艳妆才回过神来,立马让他进来为宋泓弛号脉。
探着宋泓弛的脉息,太医院院判一言不发,可他表情每一次细微的变化,都狠狠牵动着石艳妆的心。
她那么怕,打从骨子里害怕,怕下一瞬就会听到一些令人绝望的噩耗……
她不想锦书有事……
许久之后,太医院院判才幽幽叹了一口气,将宋泓弛的手臂搁回被子里。“陛下,相爷一直吃不进东西,这可不行呵……”他看着呆若木鸡的石艳妆,寻思了片刻,建议道:“不如做些他喜欢吃的,诱着他进食,然后再一点一点地喂药……”
“锦书他喜欢吃什么?”石艳妆愣愣地问出声,这才发现这个问题的答案于自己而言,竟然是那般的陌生,她从没有在意过一丝一毫。
虽然自己说不出来,可她也不含糊,立刻将右相府中上至管家,下至厨子,全都召来询问了一遍。可出乎意料,对于这个问题,大家都支支吾吾,说不太清,只道宋泓弛平日从不挑食,总是有什么吃什么,没见他对什么特别偏爱。
最后,还是管家小心翼翼地建议——
巧冬姑娘侍奉相爷的日子最长,就连宵夜都是她亲自做,不假他人之手,或许,她会了解相爷的喜好……
尽管心中万般不情愿,可如今无计可施之下,石艳妆也只好妥协。
“把那贱——”召来了影卫首领,她本能地想以“贱人”来称呼巧冬,可前半句才出口,后半句却不免有些语塞。其实,她心知肚明,依照宋泓弛的性子,哪里可能跟个婢女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她那时也不过是震怒于他想要离开的事,所以便抓住个借口就大做文章,想先发制人,谁知——
颓丧地长叹一口气,她自知理亏,便压低了声音:“把那侍奉锦书的丫头从天牢里放出来罢……”
巧冬虽然被投进了天牢,可却并没有遭罪受刑,毕且不说宋泓弛的影响力在那里,大内影卫个个机警,又怎会看不出石艳妆的所作所为是出于一时愤怒?
可是,看到不省人事的宋泓弛,巧冬便就明白,她没有受委屈的原因在于——
相爷已经替她将所有的委屈都受了!
按照太医院院判的意思,她不声不响地去做了宋泓弛最喜欢的吃食,端到寝房里来时,就连石艳妆也免不了有些不可置信。
“锦书喜欢喝桂花白果汤?”她蹙起眉,望着那白瓷小碗里香味扑鼻的甜汤,顿时觉得不可思议。
“陛下永远只在意别人喜欢什么,几时在意过相爷喜欢什么?”巧冬搁下那清甜的汤,豁出去了一般,把话回得极是讽刺。她一直对宋泓弛有着超乎寻常的尊敬,几乎是当做神祗一般放在心尖上供着,如今见他受如此委屈,哪里忍得下这口气?见石艳妆双眸黯了黯,似乎是说不出反驳的话,她便更是不平,不依不饶地继续道:“陛下知道么,前两年,相爷宿疾犯了,太医院的院判给开了药方子,可却是怎么也找不齐那些调养的药材……”
“找不齐药材?”对于这样的事,石艳妆从未耳闻,自然错愕不已。她惊异地站起来,望向站在一旁的太医院院判:“不可能,各地进贡的药材,不是都在内务府的库房里么,怎么会找不齐——”
可是,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义愤填膺的巧冬给打断了!
“怎么不可能?”这是第一次,巧冬不怕死地直视天颜,可眼眸里全是讥嘲与讽刺,还有那么深切的不平。她不明白,这一直被相爷宠着惯着的陛下,为何这般地没有良心,独独无视相爷的好?
“陛下难道忘记了么?那时,内务府库房里最好的药材,都被陛下给勒令送到沈家去了……在陛下眼里,从来只有那姓沈的,几时将相爷看在眼里?!”
对于这样的说法,太医院的院判一言不发,全然默认,而石艳妆对着这样的质问,一时竟然半个字也驳斥不出!
的确,那时她只想着要讨好沈重霜,偏偏沈重霜对那些金银珠宝珍奇古玩之类的毫无兴趣,她便就寻思着给他送些难得一见的药材去。不过,她对药材毫无认识,只想着什么最好最罕有,便就笼统地谕令全都送去,以此来显示自己对他的重视。
如今细细一想,她才忆起,当初负责承办这事的人,正是锦书……
锦书他真的就按她无理要求的那般,将所有的好药材全都送去沈家了……他为何从没开口对她说过,他病了,他也需要那些药材调养身子?
是的,他一个字也没有提过,甚至于,她一度以为,他身子强壮得像头老虎,根本不会病……
可眼下,他昏睡不醒,她才知道,原来他也只是个普通人,他也会病,他也可能会死……
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巧冬用调羹将那桂花白果汤和着药一滴一滴地浸到宋泓弛的唇间,并不多的汤和药,却喂了整整一个时辰,而她,一点忙也帮不上。
最终,摒退了所有人,她倚在床边,颤巍巍地抓住他的手,细细地看他——
遥想起许久许久之前,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也曾这样看过他。
他的积劳成疾,其实那样明显,为何她一直就忽视了?
他的五官清隽,微微笑起来让人觉得和煦入春风,比起沈重霜寒冰般的冷峻来,一看便让人觉得温暖。而事实上,她一直依赖着这温暖,甚至肆意挥霍着这温暖,总以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她曾经给沈重霜送去那么多上好的药材,可她竟然不知道,锦书这么久以来,因为政事而积劳成疾。她那么多次丢下朝务,私下里出宫与沈重霜相会,可如今才发现,自从母皇驾崩之后,她竟然从没有与锦书用过一次膳,她对沈重霜的喜好了若指掌,却是全然不知锦书喜欢吃什么,不知道他有什么兴趣爱好,甚至于——
如今身在她的寝房里,她才惊觉自己对他的忽视。
他的寝房朴素得不像话,任谁也不会相信是当朝一品内阁首辅的寝房。除了墙角那一株养得极好的芍药,整个寝房再不见任何的修饰,没有装饰任何的奇珍易宝,也不见古玩字画的踪迹,从家什到寝具,用的全是当初从内廷砚行轩搬到右相府时带来的旧东西,一件新的物什也不曾添置过。
看他的衣橱——
她曾经给沈重霜送去那么多上好的丝绸锦缎,可她却如今才发现,锦书的衣橱里除了那紫黑直裰的官袍与皂靴,其余的便服竟然全是旧衣,似乎,自她母皇驾崩以后,这么些年生,他就再也没有为自己添过一件新衣……
甚至,她细细思量,如今才忆起不久之前自己一时兴起查阅户部发放官员俸禄的册簿,发现依照锦书如今正一品的官衔,月俸已有八十七石米,三百贯禄钞,可自他担任大理寺典簿开始,这么久以来,他的俸禄从没支取过……
当然,他身居要职,总有人想方设法弄来各种稀罕玩意儿巴结他,而且,他身份特殊,需要什么,往往都可以直接向内务府库支取……可是,这些年来,他私下里倒是将不少下属送给他的奇珍异宝送进了内务府库,或作朝用,而他从内务府库里支取得最多的,不是钱帛,只是最普通的笔墨纸砚……
握着他的手,她忆起他在上书房做她伴读之时,每一次太傅下学,她都拉住他的手飞也似地跑,那时,他指骨修长,一双手无论是提笔还是执书,都很是漂亮,如同玉雕一般,却带着暖意,常常令她一握住就不想松开,翻来覆去地在掌心里摩挲。可如今,那双曾如玉雕一般的手已是指节分明的瘦削,尤其右手的指间,那样厚的茧,一看便知是常年累月握笔而成……
这么多年,她基本不理朝政,若不是他一直主持着大局,这社稷只怕早已倾之覆之,这天下或许也已水深火热,民不聊生,哪里可能有如今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如今想来,他那般的玲珑心思,如果真的是为了一己之利,哪里会没有一分藏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