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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天气颇好,春气盎然,青雀落到屋檐上,“啾啾”地招呼着庭院上的云与风。
趁着这几分日头,锦将书房中的卷轴古籍都搬了出来,摊在院子里晒。与沁以往笑他古板,捏个诀的事,非得正正经经地一本一本翻开铺平,麻烦得要死。话是这么说,她却也跟在锦身后,老老实实地帮他抱着书,顺带也蹭上一蹭白日的好春光。
可惜现下锦统统记不得了。
与沁同他讲,他叫锦,是天界的小仙君,又说他受了重伤,所以将从前的事都忘了个干净。
脸和眼睛都圆乎乎的小姑娘站在床边,颇为骄傲地指指自己:“至于我嘛,是你的好友、挚友、知己至交。”
锦却不大捧场,只问道:“……我原是仙人来的么?”
与沁气得要死,看着面前人傻里傻气的模样,勉强大度地原谅了他的无礼。
“好吧,你好好养病。这几日若无太大不适,便可回你的仙府去啦。”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在用灵力探查锦伤势的时候,竟在他的灵台间发现了一道裂痕。裂痕不深,却足以让与沁怀疑,他的失忆并非意外。
七日后,锦回到了睽违已久的家中。
虽担了个仙府的名头,此地却更像是一间普通的宅子,木门矮墙,檐上覆着青灰色的鳞瓦。甫一进门,便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小院子,靠墙散落着几棵树。锦在这方面倒没有读书人的风雅,种的分别是:桃、梨和杏。
“既可赏花,还有果子吃,甚好。”锦不由得称赞起从前的自己来。
果树下放着一张躺椅,旁边还有梨木做的矮几,一本半翻开的书摆在上面。若不是书上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实在难以想象此间的主人已离开许久,甚至还不慎丢掉了自己的记忆。
如今回到这里,锦虽然忘了个干净,但身体却率先动了起来,单单是坐在椅子上,手便自然而然地向下探去,从身后的抽屉里摸出一册薄薄的诗集来。真不愧是我的家。锦叹道。他才住了几日,却已经十分得心应手了。
对于失忆后的锦来说,家里除了熟悉感外,还变得新鲜不少。他现下最大的乐趣便是在小宅子里探索,每个边边角角好像都可以找出自己曾经留下的东西。一本集子、一枚桃仁、一支木簪、一块沉香……他看着面前琳琅满目的小玩意,真心实意地觉得自己可实在有几分情调。
作为一个文人,屋子里也少不了锦写的几句酸诗。诗中有风雨、鸟雀、新叶与落花,心情有时明朗有时惆怅,和人世间许许多多的诗人无异。自然,“相思”也是所有的诗人避不过的主题。
锦最初找到这一篇“相思”为题的诗作时,还颇为惊异。直到后来,这一组“相思”越来越多,厚厚摞了一大沓,锦便也渐渐习惯了,只偶尔好奇一下:原来我从前也是爱慕着某个人的吗?
他现在还全然没有“我就是锦”的实感,这屋子里住过的那个锦,好像是另外的哪个人,喜欢读书、喜欢写诗、喜欢院子里开花的树、喜欢春日里鸟雀叽叽喳喳的鸣叫,还喜欢着不知名的某个人。这也是我喜欢的吗?锦眼下确实是茫然的。
直到某个春夜,锦遇见他。
在此之前,锦隐约有感觉到小宅子附近似乎有什么人。但他的仙府原本便坐落在天庭里,不是什么偏僻的地方,兴许是哪位仙友路过也未可知,他就没有放在心上。
约莫是将锦的不在意当成了一种默许,那人变得大胆起来。先是靠得更近,近到让人无法再将其当作“路过”,紧接着,便是一道视线,在锦走出院子或坐在窗边时,追随着他的身影,流连在他线条好看的侧脸上。
就算是好脾气的锦,此时也有点气恼了。
这天晚上,锦早早地便吹了烛火,躺上了床。果不其然,黑暗中很快传来另一道呼吸声。为了不错过任何一个机会,锦往下压了压自己的呼吸,好让他能清楚了解到对方的动向。
脚步声也渐渐响起来了,没过多久又戛然而止,似乎是停在了紧闭窗前。
一个窗里,一个窗外,二人俱是再无动作,好像静止在了这片黑暗中,只余下用尽全力按捺、再按捺的一呼一吸。
先忍不住的是锦。
眼看着窗外那人一动也不动,料想是时机已到,他翻身下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气吞山河般一把推开了窗。
抓到了,你这该死的登徒子——
哎?
锦一下子怔住了。
窗外那人也被锦吓了一跳,剑眉微蹙,不知道该向前还是后退,便只好立在原地,微微低头看着窗里的锦。
这个姿态,让锦能轻易地看清他长且密的睫毛,遮在狭长的眼眸上,却遮不住眼中熠熠的光。那光像是月下寒冰,既冷且亮,光滑的冰面上,锦看到自己的倒影。
于是他的神魂便一下子颠倒了,为着这个倒影,他愿意付出一切,若拿飞蛾扑火作比,那么锦就像纵身跃进冰川的游鱼,与风雪被一同封存也在所不惜。
', ' ')('而此刻这个寒冰雕刻成的英俊男人正站在他的窗前。院子里的花树都开了,一棵棵春桃、春梨与春杏。粉白的花瓣和着暖风在男人的身后扬起,是一副任谁都会心动的画卷。头顶的星穹也被打动了,毫不吝惜地落下万千星光与月光,将这个小院子一下照得亮堂堂的。正所谓春、花、月、夜。
是他吧。
锦甚至都不需要一个答案。
那些一笔一划写就的《相思》,毫无疑问,是献给面前这个人的。
到了此时,锦飘荡许久的思绪与魂灵终于真正落回到了这个身体里。再没有什么能让他清晰地明白过来,他就是锦。
是喜欢读书、喜欢写诗、喜欢院子里开花的树、喜欢春日里鸟雀叽叽喳喳的鸣叫的锦。
是喜欢着窗外这个英俊男人的锦。
半晌,行云好像终于记起来自己同与沁的约定,向后退了一步,作势要离开。
锦也终于从梦中醒过来,想也不想地出声:“站住!”
行云的动作一顿,定在原地。
锦因为着急,手撑着窗棂,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来,头发和衣襟一同凌乱地散着。
他慌慌张张地喊:“你叫什么名字?”
这下慌张的轮到行云了。他抬起手又放下,想上前一步,却还是停在原地。
“你……不知我的名字?”
“我之前受过伤,将前尘往事尽数忘却了。”锦答。
于是他便看到面前的男人一下子没了动作,也没了声音。半晌,他才后退几步,而后转身离去。明明每一个步子都踩得稳稳当当,锦却莫名从中读出了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行云。”
这是他的背影消失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锦猜测,这大概就是他的名字了。
行、云。行云。
覆水不可收,行云难重寻。
他还会再来吗?
这夜思绪太杂、太乱,待到星光尽收,锦才合上双眼,沉沉地坠进一个更加纷乱的梦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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