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荇为他爹争得一线存留之机,蒋晟却在癸亥年的叁月天,伙同棋会诸批判,随人俯仰,放逐了她,这个女娃娃在几年后的今日,在她本可不沾身的浑水中,对沧派如此扶持,蒋晟胸腔一窒,愧怍至极。
等半天听他支吾不完一句,云荇正要开口,蒋晟一旁的范成陡然双膝屈地,范希和蒋晟一惊,同时欲搀,又被他的眼神止退。
“云姑娘不计前嫌,助老朽的故交弥患,范某叩谢姑娘深恩。”
北周重辈行序齿,没有哪个小辈受得起这种敬跪,但云荇淡看着,并不去扶。
范成这番屈膝,半是拜谢她助蒋年脱困,半是为当年的裁夺疚心疾首。儿子当时携她来陈请,范成不是没有揣度过云姓或然与癸亥年风波有关,可惜其时又闻她师承翰林,他偏偏漠然处之。
这个程叶护佑不得的丫头,最终反为他的故交,为县学征伐解围。
范成盯着她:“老朽有一事想问,云姑娘为何要为县学一事劳费心力?”
浑浊的眼目中,眸光锐利。
云荇直面这几人,半晌未言。
又酝酿了一阵,才淡然道:“范老可记得程叶,他本与我萍水相逢,并无师徒之实,但昔日唯独他不曾弃我,遑论范老是真正的棋教习,县学中或有与我一般,不想失去师长的诸生。”
几人心中一震,又隐隐觉恸。
范成缄默,程叶洞知到这颗遗珠,比任何人都要早,或许当年的棋会中,不至于所有人都不明白后生可畏,抑或是太过明白,所以措置截然不同。
在世道对她不能容情时,只有程叶由始至终,都愿意俯拾这颗遗珠。因程叶的坚持,本来毫无争议的定局成了众口莫衷一是,棋会请他去作最终裁夺,他最后却随俗浮沉,二人同僚之谊由此划痕,程叶此后也没有再与他相见。
如今想来,她逢山开道,斩关夺隘,一群人却没有率先想到她在同辈中都秀出班行,而是自然而然地斥责她隳紊规制,何至为了条规,埋没后生如斯?
后来范成愈觉自身岁至垂暮,许多事都左支右绌,心力不衡,蒋年尚能与小辈一斗,他是自知气性易怒,只怕再敢蛮横,迟早被肝火自噬。
范成开始倾注县学授棋,无论初衷是否与人较劲而为。
可惜他气运远不如程叶,遇不到肯捐弃前嫌,又始终击楫中流的好后辈,他们泯绝她的明路,他的故交,乃至于他,却在困厄时中蒙她拔刀行义。
“昔时对姑娘多有亏欠,今还得你相助,老朽汗颜。”
范成下伏枯腰,欲行深躬,范希早就听明白了来龙去脉,他忙搀起父亲,转身上前屈膝。
“我代家父行此礼,感服姑娘恩义,自愧弗如。”
蒋晟同样单膝伏跪。
得手了。
云荇凝视他们,伸手拨开额发,胡登问什么来着,既认为他追逐高位没有错,又为何要帮这俩父子?
因为,皆为利来,皆为利往。
只有扶蒋年一把,是她由衷地嘉许那个老头的矢志不懈,至于恩义,恩义若能拢获人心,能被她所用,云荇不介意顺势而为,她慈眉善目地受着几人的敬意,永不会将心底话捅破。
“别再行礼,受不起。”话是这么说,她一个没扶。
几人感慨中残存余悸,得赦后百感相淆,云荇等他们各自起身后,才又提点,现下摆平的只有胡登,而非县学。
范希表示了然,又自觉代云荇重问父亲程叶去向,范成说辞却没怎么变,癸亥年后二人未再会面,但范成给她指了程叶故宅所在,青河镇。
怎么都在癸亥年后,就无人再与程叶会面了?
宋田这样,连作为旧日朋僚的范成亦然?
云荇无言,仍将范成所说记下。
他们这头解下心结,倚秋楼那端也散场了,蒋年正欲寻人,随众出雅间后,只见范成几个,而那小姑娘没了踪影。
离开倚秋楼,云荇早雇了车马回程。
她一边想着青河镇,偶尔也忆及江南棋会往事。
车马经集市而过时,云荇眸光一转,喊停了车夫,她跳下车舆,在摊贩前徘徊,买下一段粗麻绳,几个瓦罐,两节薄木板,复又拐入街角,不知往何处去,车夫停靠了一阵,才见人出来。
她手上东西又多又杂,看着全是粗使活计所需,云荇单手难提,不得已又买了一架运粮的木推车。
车夫体谅,助她将木推车绑在车舆顶上,待她坐稳,才挥缰重驾。
抵达那片山坳后,云荇将各样杂物稳置于木车,头一回走了稍宽的山道,而非后山的林径,离山庐尚有一小段时,她抱下两块木板,伸腿探了探被灌木茂覆的前路,将木板铺置其上。
理完这些,又清整了一遍,她才绕回后山,向山庐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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