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祺然?”楚珩应了一声,微微笑了笑,随口问,“你怎么在这儿?沈英柏也来了?”
凌祺然摇摇头,说:“我今天休沐,只我一个,表哥官署当值。二哥怎么也来这儿了?”
楚珩系好护腕,伸手拍了一下凌祺然的肩,微叹口气莞尔道:“跟你表哥一样,当值。”
“啊?”凌祺然懵了懵。
正说话间,今日和楚珩一起轮值武馆的南殿同僚也上了楼,见着慎郡王先行了一礼,转而对楚珩道:“天子近卫来这镇场,只要在二楼大堂看着底下擂台就行了,万一有打上头失了切磋之义的,我们立刻出手叫停即可。不过——”同僚顿了顿,看着楚珩欲言又止道,“可能也有武者会过来挑战天子近卫,切磋论艺,所以……”
同僚挠了挠头,越说越小声,楚珩已经听懂了他的未尽之意——所以可能会像在宫里大教场那样,胆大的直接上台来请东君指点,胆小的也会渐渐跟上,说不准,楚珩又要在擂台上待一天。
“……”
楚珩不禁考虑自己要不要先沉下脸,然后一掌拍碎二楼阑干,以示东君非常暴躁不能接近,如此才好偷懒。
他这厢正认真思考着,那厢漓山东君到了明正武馆的事已经被传了出去。御前侍墨行走帝都近三年,公卿世家里见过这张山花脸的不在少数,方才楚珩一进门就有眼尖的认了出来,只是一时并不敢接近。
楚珩思考半晌,叹了口气,觉得还是得找谢初大统领给想个办法,今天且就凑合着吧。
他和慎郡王略说了几句话,便让后者自去厢阁里玩,和同僚往二楼大堂看台上去。
刚走没几步,侧边一间厢阁出来了几个华服骑装的公子哥,正好与楚珩打了照面。
今日还真是巧了,出宫来一趟明正武馆,竟遇些“熟人”。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不同的是实力与身份。
为首的徐劭谈笑声堵在了喉咙里,正对上了楚珩、不,现在应该是漓山东君姬无月冷淡的目光。
他曾在这里蔑视嘲弄过御前侍墨,那时他自认高高在上,用嗤笑轻慢的语气对楚珩说,“像你这种贱妾之子,要想翻身,想有一天也能踩在别人头上,除非,你能有本事入境大乘。”
后来,也是在这里,他说要楚珩奉茶道歉,被漓山东君姬无月一脚踹到阑干边,大乘境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如同看着地上的一滩烂泥,“想让楚珩道歉,可以,只要你徐劭有本事入境大乘——”
现在,还是在这里,他依旧是他,而面前人,是东君楚珩。
曾经那一脚明明没用内力,可那一瞬间心脏失跳、汗透重衣的恐惧已经深深刻进了徐劭的灵魂骨髓里,让他后来每每听起东君的名字,都要泛起一阵历劫般的心悸。
更何况现在,再次于同样的地点直面跟自己结过梁子的大乘东君,曾辱他“贱妾之子”,问他“何德何能”,要他“奉茶道歉”……
徐劭心头的慌恐转瞬化成实质,驱使着他仓皇看着楚珩,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捏着马鞭的手攥得死紧。
同行的几个人亦面色发白,眼见的紧张。
楚珩容色未动,继续往前,他在听同僚讲话,前行时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了徐劭脸上。
见他忽而抬起右臂,徐劭脊背上刷地冒出一身冷汗,他头脑发白不受控制地往后连退几步,脚下一个错乱,险些踉跄着跌倒,狼狈地撞到了后面的堂倌身上。
徐劭算是帝都公子圈里有名字的人物,堂倌认得他,伸手扶了一把,笑道:“哎哟,徐家世子,您这没事吧?”
徐劭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他面色白得像张一戳就破的劣质宣纸,额头蒙着密密冷汗。
二楼大堂已经彻底静下来了,众人目光不约而同地朝这里看来,自从楚珩就是姬无月的消息传遍帝都城后,各大世家已经把御前侍墨近三年来在帝都的种种事迹摸了一个遍了,现在高门显贵里几乎没人不知道徐劭和他这几个狐朋狗友,曾经在明正武馆里大言不惭冒犯东君的那一出。
这是东君楚珩首次在宫外现身,无论从前认识他的还是不认识的,现在摸不清他脾性了,众人屏声敛息地看着。
徐劭近乎惊恐地盯着楚珩抬起的右手,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蹦哒,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楚珩扣好护腕上的袖扣,点点头应了同僚的话,“嗯,晚上和谢统领说吧……”
两个人步伐不紧不慢地从徐劭身边漠然走过,眼里从始至终便没有过这个人。
徐劭双腿已经软了,倘若不是堂倌出于本职扶了他一把,他立刻就要跌在地上。
东君已经走远了,徐劭几人再不敢留,待腿脚找回了点站立的感觉,便急忙落荒而逃。
那厢,楚珩倒并没有因为见着徐劭而坏了心情,根本不值得,还有徐劭从前在武英殿的那个弟弟徐勘,当年被凌烨下旨申饬过,吓得不轻。他爹嘉勇侯在吏部任侍郎,前年给他谋了个外放的闲差,就从武英殿退出去了。嘉诏徐氏虽也算著族,却远不在十六世家之列,并没有家主膝下一子入职近卫营的铁律。当初徐勘进殿,是因为嘉诏徐氏过去掺和齐王势力,一朝变了天,嘉勇侯吓破了胆,劫后余生急忙把儿子送了来。
当年凌烨为让清晏能够正位东宫,并没有在明面上定嘉诏徐氏的罪。徐家阖族的命是因太子而赏的,那便得是太子的马前卒,他们只有这条活路可走,一定捧心效忠,而太子怎么用都行,损了折了弃了都无妨。倘若凌烨哪天想收拾了,随时都能翻掌倾覆。不过当年在皇权斗争里,受伤害最大的是襁褓里的清晏,凌烨想着待清晏长大知事,嘉诏徐氏是生是死,就留他自己处置吧。
现在,这些人压根不用入眼。
楚珩和同僚到二楼看台上坐下,眼看辰正了,武馆里管事的已经开始唱名,准备今日擂台。同时,东君现身的消息也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帝都内城,武馆里的武者看客越聚越多,要登台的、凑热闹的一波波都来了,不多时,偌大的武馆竟人满为患,几乎没地落脚了。
楚珩八风不动地坐在二楼看台,装出一副只可远观不可接近的样子,外人摸不清,自然不敢搭腔,底下登台的武者也都规规矩矩的。“孤高”的东君正美滋滋地偷着懒,结果没想到,自家人跑来拆台了!
楚珩看着那个即将要登台、频频往自己这傻笑的小子,心里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他碰了碰同僚,低声道:“……那小子不是温礼的弟弟吗?”
同僚闻言看了一眼,点头说是,又肯定地道:“这小子绝对‘没安好心’!保准是听他哥说了你在武英殿指点我们的事,心痒得不行,到这请你登台赐教来了,他旁边那几个,家里也有在武英殿、禁军营任职的兄弟……”所以知道,但凡问剑,东君定然不吝赐教,很好说话。
——是天上月,虽高远,但愿倾清辉。
果然,同僚话音刚落,那小子上了台,指明了要挑战东君。
这话一出,先是满堂皆惊,目瞪口呆,这是哪来的狂妄后生不怕死吗!片刻后,众人齐齐回望二楼。
楚珩眉梢微挑,暗里磨了磨牙,心说臭小子给我等着,大庭广众不好揍你,但回去我就揍你哥。
楚珩放下茶杯站起身,从二楼闪身到了擂台上,随手摸了柄木剑,半笑半嗔道:“要挑战我?”
他哥哥温礼就在南殿,是陆稷、云非他们的好友,跟楚珩亦很要好。他从前就见过楚珩,又听哥哥说了东君在武英殿当教习的事,所以半点都不怵,抱拳行过武礼,抬头朗声道:“小子不才,愿瞻巅峰!”
年轻就是这点好,天不怕地不怕,敢闯敢试不惧输。
台下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好”,众人顿时齐齐拍掌喝起彩来,那小子笑嘻嘻,又施了一礼,说:“请您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