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在二十二年来第一次,凌烨出于自己的私心,而非是身为皇帝的需要,想要了解和接近一个人,想让他到自己身边来,想没事多看他几眼。
于是十五那日,凌烨提早一个时辰去了武英殿。
楚珩来御前,是意外,也不全是意外。
凌烨是动了要把楚珩调到御前的念头,却还需要想办法制造一个合适的契机。他并不想贸然从事,他是皇帝,但就因为如此,才更需要克制。
宣熙八年是他真正手掌天子权柄的第二年,他还没有强大到可以随心所欲。这种特殊,并不一定能够左右他这个皇帝,但却会给楚珩带来危险,会让楚珩成为众矢之的。
无论最终会不会演变为真正的喜欢,他都不想因为自己一时的贸然而让人遭受无妄之灾,所以一切都需要克制忍耐,需要不露声色。
十月十五练剑那日,凌烨提前一个时辰去了武英殿,本只是想在那里多待一会儿,并没打算做什么。
但当楚珩将一身简装武服的他错认成是皇城禁卫军,还说了那句大不敬的话的时候,凌烨意识到,他还没来得及设计的契机,就这样意外地降临了——
他看着跪在自己身旁的楚珩,当着武英殿众人的面,毫不犹豫地说出了那句“杖二十”——他知道漓山给谢初寄了封信,看在东都境主的面子上,谢初一定会替楚珩求情。这二十杖不仅打不下来,还能不动声色地将楚珩调到御前。
果不其然,武英殿的人都以为他是怒上心头,又不好当众驳了谢初,索性直接把楚珩拎到眼皮子底下,亲自抓他的小辫子,以待来日“一并处置”,加倍责罚。
同情怜悯占了上风,短时间内就没几个人再去注意楚珩够不够资格到敬诚殿,又是怎么到的敬诚殿。等日子一长,成了习惯,楚珩在御前渐渐站住了脚,计较的就更少了。
但毕竟资格不够,楚珩到御前算是破例,短时间内必然惹眼,容易遭人算计,他根基尚浅,漓山鞭长莫及,钟平侯府对他又是那个样子。
凌烨让他做御前侍墨,就放在自己身边护着,同时也亲自提点他,又暗中让人传了些自己如何如何磋磨楚珩流言,好打消一些人的妒忌不平之心。
但浮言再如何传,当事人自己却是明白真相的,所以楚珩说出那句“要拿臣撒气”的时候,凌烨是真的动了怒,气他无理取闹,更气他没心没肺。磋没磋磨过他,别人不清楚,楚珩自己难道还不知道吗?
真要拿他撒气,他现在就不该在殿里跪着了,而是在外面受杖,大不敬再加上欺君,打不到自己消气,就不准停。
从前是自己太过,以后还是要克制一下,多讲点规矩,少纵容一些。
凌烨再没心思看折子,从御案后走了下来,绕过楚珩,看也不看他一眼,只负手站在窗前。
楚珩背对着凌烨垂首跪着,时光静静流淌过一刻钟,他终于忍不住半转过身,抬头看向陛下的背影。
目光移转时,才注意到外面的天阴沉得厉害,同点了宫灯明盏的殿内一比,简直黑漆漆得一片,有如暮夜。朔风正刮得猛烈,隐隐约约似乎还夹杂着细细的碎雪,寒意袭人。
殿内殿外俨然两方世界,不远处的熏笼正散着徐徐暖烟,凛风寒气全被挡在了外头。他看着身边的暖炉和膝下的绒毯,福至心灵,忽然有些明白陛下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要他在御案前跪着了——
大概是因为,出去会冷。
楚珩看向窗前明黄龙袍的背影,从这里到窗前,有二十步的距离。平日里御前当值,他和陛下之间相隔三步。这二十步还能不能缩短回从前,他心里并没有底气。
楚珩攥了攥手心,望着那道背影犹豫了一会儿,颤着长睫低声道:“陛下,臣知错了。”
凌烨闻言回头,走到楚珩身前,冷着脸俯视他,淡声问:“错哪了?”
话里语气平淡,楚珩闻声便知陛下仍未消气,也不敢抬头,张了张嘴小声道:“不该和陛下闹脾气的……”
“你倒是自觉。”凌烨冷眼看着他,想重重斥责几句让他长个记性,但话到嘴边,见他深深低垂着头不敢看自己,一副等着挨骂的乖顺模样,又不想再说了,只冷着脸沉声道:“起来吧。”
楚珩闻言抬眸,偷偷看了一眼陛下,不想这一眼正好对上了陛下冷淡的目光,他又连忙垂下头去,跪在地上也没起来。
攥着手心犹豫移时,楚珩伸手轻轻拉了一下凌烨的衣角,低声求道:“陛下息怒,别生气了,臣错了,不敢了……”
凌烨垂眸看着他并不表态。楚珩拽着陛下的衣角,见上首半晌都没应声,指尖连忙松开,低着头继续跪好。
半盏茶的间隙,凌烨终于叹了口气,眉目舒展,放软了声音道:“起来吧。”
楚珩这才从地上站起身,垂眸默默站好。
凌烨睨他一眼,也不说什么,举步走回御案后,开始看起了折子。
楚珩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走到陛下身侧,觑着他冷凝的神色,低声道:“臣给陛下磨墨。”
凌烨淡淡地“嗯”了一声。
楚珩指节修长,葱白的指尖搭在朱砂墨锭上,乍一眼瞥过去,颇有些红梅映雪的意境。他折起半截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腕子,衬着殷红的朱砂和袖口的火云纹,愈发显得莹白如玉。
这样白净修长的一双手,无论是握剑,握笔,还是握着研墨的墨锭,都好看。拿什么都好看。
凌烨余光盯着,忽而就想起来苏朗昨日说的玩笑话,他心头一动,不动声色地取了一方锦枝墨,扔到楚珩面前:“磨这个。”
楚珩不知这墨的来历,只有些疑惑道:“可陛下批奏折不是一向用的朱砂墨吗?”
凌烨轻咳一声,扔下折子,瞥了楚珩一眼,淡淡道:“没心情。”
楚珩自知理亏,连忙拾起那墨锭,执在指间,徐徐转腕。他低着头,神情专注,长睫颤动着垂下来,在眼底落成一片阴影。他并没有注意到凌烨的视线,格外认真地盯着砚台,手间的一举一动,都如诗如画。
凌烨侧眸看着,唇角不自觉地扬了扬。
苏朗说的对,这墨果然很香。
第19章偏心
一直到酉正时分,楚珩依旧留在敬诚殿。
外头正在落雪,天色晦暗,星月俱灭,宫人早早地将长廊下的宫灯次第点起,暖黄的烛光映亮雪夜,在窗子上照出朦胧的剪影。
天色已晚,纵使是在当值日也早过了散值的点,算算时辰都到武英殿暮食的时候了。陛下却一直没说让他回去的话,楚珩自知理亏在先,这会儿也不敢主动告退。
敬诚殿的掌殿高匪公公走了进来,躬身请示陛下晚膳要摆在何处。凌烨放下笔,闻言略一思忖,说道:“回明承殿罢,不必传辇。”
明承殿是帝王寝宫,隶属内廷,御前近卫亦不得擅入。闻见如此吩咐,楚珩正欲开口告退,陛下却忽然侧过身,对他说道:“你留下,侍膳。”
楚珩听言微怔,抬眸望着凌烨,一时间有些茫然。
凌烨唇边漾起一点微不可查的弧度,看着楚珩一本正经地道:“你在御前这般闹脾气耍小性,简直放肆得无法无天,难不成三言两语认个错就完了?朕没拿你‘撒气’,却也不能轻饶,让你侍膳权当是让你出点力。”
楚珩默了默,又见陛下容色沉静,不像是说笑。他低头垂下眼帘,缓了须臾才道:“……是。”
何谓侍膳?
顾名思义,自然就是伺候皇帝用膳。他翻阅过前廷礼典,知道在宫里侍膳不同于陪膳,后者是恩典,侍膳则不然。既是侍奉,他当然不能跟陛下一同用膳,而且还得站在一旁给陛下布菜。
皇城内廷有专门的侍膳女官,却让他一个御前近卫来侍膳,显而易见,陛下大概是要罚他晚上不许吃饭,只能看着。
武英殿晚间酉正时分开饭,过酉不食。等他侍膳回去,都要接近宫门落钥的时辰了,届时连口热汤都没得喝了。楚珩顿时有些后悔自己中午在四时食居没多吃点。
半盏茶的时间,高掌殿已安排妥善,捧着两件斗篷走了进来。凌烨扫了一眼,没说什么。
楚珩兀自低着头后悔,一时间也没注意,直到高公公咳了一声才恍然回神。
见陛下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又看了挤眉弄眼拼命使眼色的高公公,楚珩立刻反应过来,走上前去看着托盘上的两件斗篷迟疑片刻,却始终不见陛下表态,于是就近拿起放在上面的一件,给陛下穿上,而后又退至一旁。
高匪看着红木托盘上的另一件斗篷,又望了望垂眸站在一旁神飞天外浑然不觉的楚珩,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再提醒他。
高匪放轻了脚步正要往楚珩那边去,就听陛下忽而开口道:“你是等着朕给你穿衣服么?”
楚珩愕然抬眼。掌殿捧了两件玄色斗篷进来,其上用金银丝线绣着龙纹,显然都是陛下的,他以为是供陛下挑选,方才还在纳闷陛下怎么不说话,却不曾想过另一件竟是给他穿的。
不待楚珩解释,凌烨已走了过来,顺手拿起另一件斗篷,环过楚珩的肩,仔细与他系好。
适才楚珩面上的愕然之色并未逃过凌烨的眼睛,他了然说道:“你来书房后不久,在御案前反省那会儿便开始落雪了,外面天正冷,你当是殿内?”
楚珩这才注意到外面的雪已经落了许久,天色已晚,这会儿外头却并不显得十分昏暗,地上一层积雪在宫灯的映照下折射出静谧的柔光。
原来真是因为“外面天正冷”才不让他出去跪着的。尽管之前有过猜测,但这分外简单的缘由此刻真正从陛下的口中说出来,楚珩一时间竟还是有些不知所措,心跳仿佛都慢了半拍。
身上的斗篷格外柔软暖和,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楚珩垂在身侧的手每每碰到斗篷的缎面内里时,总觉得指尖似乎有些莫名地发烫,十指连心,于是心间也一样的温热,哪里都不觉得冷了。
从敬诚殿到明承殿的路并不很长,宫人提着灯在前方引路。凌烨并没有传旨摆驾,而是带着楚珩一起从敬诚殿的后门抄近道徒步走回去。
细雪纷纷扬扬,飘落在纸伞上,身上没有沾着一星半点,夜雪捎带的寒风冷气也一并被挡在了斗篷外。
大抵是因为皇城的主人此刻就走在身边,茫茫雪夜中九重宫阙尽管恢宏依旧,却并不与往日一样令人觉得敬畏疏离,反而平添了几分诗情画意,放眼望去,轮廓格外朦胧温柔。
走了约一刻钟的光景,明承殿便到了。
高公公显然是提前叮嘱过,明承殿的宫女内侍见到楚珩丝毫没有意外之色。许是因着待会他要为陛下侍膳,宫人们同样捧着折沿盆服侍他净手。
两名侍膳女官领着一众宫人鱼贯而入,膳桌上很快摆好八荤六素十四道御菜,两道汤品并两样点心,两碗桂花酥酪,碧粳米粥,此外还有一碟冬日里难得一见的宛南蜜桔。
八珍玉食摆了一桌子,鲜香四溢,仅闻着就知道非常美味。
侍膳女官先为陛下盛了一碗松茸山珍汤,便退至身后侍立。
楚珩默默低着头站在一旁,好半天也不动作,高公公轻轻推了他一把,眼睛笑得几乎要眯成两条缝,慈声道:“快去。”
楚珩只得上前,侍膳女官笑吟吟地递给他一双玉箸,满桌雕盘绮食映入眼帘,还冒着腾腾热气,他顿时觉得更饿了。
陛下拿着汤匙缓缓搅动碗里的浓汤,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不作示意。
楚珩不知陛下喜欢吃什么,犹豫片刻,索性按照自己的口味开始布菜。
他扫视一遍面前的珍馐玉馔,夹了一个水晶小饺放到碟子里。
凌烨执着汤匙看了一眼,不置可否,楚珩便又夹了一个虾丸。高公公站在边上看着,乐呵呵地点了点头。
然后是一块胭脂鸭脯,一个虾丸。高公公看着碟子里两个极其嫩滑莹润的虾丸,开始隐约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随后是一块松瓤鹅油卷,高公公的头还没来得及点,就见楚珩执着玉箸的手犹豫了一下——只是眨眼间的一下,就又夹了一个虾丸到陛下的碟子里。
高公公看得目瞪口呆。
凌烨终于忍不住笑:“好了,坐下了。”
话落,高公公立刻走上前来为楚珩摆好椅子。侍膳女官转身从食盒里为他添了一副碗筷——一看就是提早准备好的,又给他盛了一碗汤,笑盈盈地奉到他手边。
楚珩稀里糊涂地就被高公公按在了椅子上,坐在凌烨身旁,两个人离得很近。他有些不解:“臣不是要侍膳吗?”
凌烨闻言便笑:“明承殿这么多人,还需要你来侍膳?你布菜,朕就只能吃虾仁了。”
楚珩本不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什么不妥,此刻听到“虾仁”两个字,又看了一眼陛下面前的碟子,脸颊不禁有些泛红,连忙解释道:“臣是觉得看上去好吃才都夹给陛下的……”
凌烨轻轻摆了下手,侍膳女官旋即将那碟三鲜虾丸换到了楚珩面前。
“既然觉得好吃就多吃一点,你中午心情不好,在外头怕是没怎么好好吃饭吧?”
楚珩眸光微动,垂下眼帘不语,算是默认了。
“朕宣了徐劭明日进宫。”凌烨忽而道。
楚珩讶然抬头,望向陛下。
凌烨注视着他的眼睛,沉声说:“你是御前侍墨,是朕的人。若是在旁处受了气,或是与旁人起了冲突,不管其中你有没有错,也不论争端的结果如何,都准你回来告状,但是不许再胡乱跟朕闹脾气。”
楚珩一时怔然,心底深处那颗名为“欣愉”的情绪种子似乎在抽枝发芽悄悄生长。他缓了缓才问道:“可若是臣有错在先呢?”
凌烨笑道:“你知道问这话,心里定然就有数。有错在先也要看是什么错,事出何因,你若是无端惹事、错全在己,自然不敢跟朕告状,等朕知道说不准还要受罚。但如若你与旁人都有错,那就无妨了,你在朕这里都没受过的气,在旁处就更没有要忍着让着谁的道理了,朕当然会向着你。”
楚珩心底忽然浮现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像是被蓬松柔软的绒毛抚过,分外熨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