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恨别明月
万千星辰自虚空陨坠,恰有一枚落在少侠跟前。他躲闪不及,只能下意识举起武器抵挡。爆炸的巨响渐渐平息,少侠诧然发现自己身上仅仅多出几道擦伤,放着不管,最多日也就痊愈了。再定睛一看,他发现流转的辉光笼罩着自己,是一道内力铸就的屏障。方才便是此盾为他挡去伤害,月华如洗,剑意凝成的游龙行于盾上,想必是掌门出手相助。
仓促回头,少侠想要向赵思青道一声谢,却被一旁的柳星闻冷声打断:“废话可以留到事了再说。临阵岂容闲话?你未免太不将对手放在眼里。”
话虽不好听,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少侠打消念头,专注攻击柳沧海的巨大法相,试图从中寻出破绽找到他的真身。柳星闻却悄悄走到赵思青旁侧,低声询问:“你怎么回事?”
旁人可能没有注意,他却时时刻刻留意着赵思青的情况。赵思青所出每剑皆带决绝之意,招式之间更是时有凝滞,倒似强行催动内力而战,长此以往,定会损其根本。他实在放心不下,于是特地赶过来问一声。
赵思青顿了顿,并不正面回答他:“我在吟风崖下给你留了一封信。”
“若你愿意,回去之后取来看看吧。”
若还猜不到他什么意思,自己未免就太过蠢笨了。柳星闻怒从心起,但大敌在前,只得暂且按捺火气。他思量再三,无数话递到嘴边,最后只剩一句:“千万小心。”
幻境瞬息万变。柳沧海法相隐入虚空,同时召来无数分身掠阵。作为镜天之主,他的幻术登峰造极,令人难辨真妄。若以寻常武学应对,着实事倍功半。赵思青抬眸与柳星闻目光相接,不消多说,柳星闻心领神会,星剑引来锋锐星芒,顷刻便破除诸般幻象。
法相坠地,众人乘势追击,柳星闻瞥见赵思青似乎站立不稳,在风中晃了一晃。他想追过去,可刚迈出一步,柳沧海便已恢复过来。法相手臂高抬,湮灭之力在掌心汇聚。此式绝非寻常,众人见之,心中俱是一沉,暗道一声不妙。
这般威压,非无双之力不可抵挡。赵思青心头一凛:“诸位请到我身后。”
剑意纵横月华垂照,众人合力维持屏障,但护盾仍被击碎,落下满地月痕。未尽剑意蛇行于地,赵思青再忍耐不住,咳出一口鲜血。拄着枯木支撑身体,他艰难道:“躲开剑气!”
少侠离剑气近了些,有些头脑晕眩,不仅胸腔中突突直跳,就连神思也昏晦起来。这感觉同之前龙吟动乱他于夜间被引诱前往葬锋池时一模一样:“是三绝剑?怎么会……”
严重至此。
少侠忽地记起来,在离开谪仙岛之前,他偶然听到夏赵二人谈话。当时夏长淮对赵思青说的话在他脑海中重新响起:“……之前在八门地宫,阵法和里面的须臾草引动你体内的三绝剑气,一直未能平复。三绝剑的反噬会使内息运转凝滞不通,强行运动必使血脉逆行,轻则经脉俱废,重则……性命不保。”
重则性命不保。
赵思青再度起盾,莹然月光照彻长夜:“正是三绝剑气,所以……咳……万不可碰触。”
柳星闻猛地抬头瞪他。他拉住赵思青,却又不敢过分用力,只能轻轻握着他的手,将手指抚于脉门之上。柳星闻这才发现他血液逆流经脉将绝,早已命在旦夕,此前不过强自支撑,以性命换得动用武力。如同一棵大树为人荫蔽风雨,树干却早被虫虱蛀得中空,只消谁来吹一口气,便要拦腰折断。
第二道护盾碎裂,众人再度挪步。每个人都拼尽全力维持着,可升起的屏障上流转的月华终究是更加黯淡了。少侠一瞬息想过无数办法,却又将自己的想法一一否决。若无月光护盾,只怕所有人都要丧生于此。在场虽无一人求生吝死,可是无谓牺牲全无意义。劝说赵思青停手,后果不过是齐齐罹难,而柳沧海逍遥法外罢了。
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是以无一人说话,只是竭尽自己的力量支撑着月盾,在心中默祷平安。
柳星闻也说不出话,他双目赤红,嘴唇微颤,表情乍一看近乎狰狞,细看又只是难过。赵思青向他微微一笑,鲜血从唇边溢出。他柔声说,像在哄孩子一样:“别哭。”
最后一道护盾碎裂,赵思青半跪于地,令人避之不及的三绝剑气在他身上肆意游走。他已无力再度支起屏障,好在柳沧海搏命一击之后也已力竭。巨大的法相坠落,幻境阵法一刹那露出破绽,显现了柳沧海隐藏在虚空一隅的真身。
了结他机会只此一瞬。
柳星闻再无犹豫,提起星剑飞身而上。剑芒如流星,剑光似月华,他挥出无与伦比举世无双的一剑。任谁看了,也要说此剑已有天下第一的气魄。赴身终局前最后一霎,他回头看向赵思青。白发的剑客还没有倒下,可是谁都知道,他再不会有站起来的一刻了。
星剑第十九式于此时臻至完美。
前半式为“胜己”,出剑决绝,有直面过去,否决过去,斩断过去的勇气。令他于祖辈既定的命途中走出,去寻找一条自己的路。后半式为“护他”,这
', ' ')('个“他”,便指自己以外的人或物。柳星闻之前从未理解过想要保护他人的心绪,但现在不同了。
他想保护他。
他来到将自己视作弃子,甚至欲杀之而后快的父亲面前,而同时,一道散发着皎白光芒的护盾笼罩在他身上。
月华黯然,什么也抵挡不住。若一定要说的话,大概能为他屏去一丝细雨,一缕微风。
这便足够。
柳星闻出招!
星剑剑光化作一缕晨曦,缓缓驱散星都亘古不变的永夜。启明星升起,而明月自此西沉,最终没入无垠星海里,再无归来的一日。
柳星闻接掌星都阵法,濒临崩塌的幻境边缘停止溃散。他闭口不言,只匆匆设下离开通路,随手一指示意众人离去。但谁都没有走,只是默然站在旁侧。他也无心去管。
现在星都的星海是他的星海了,他的月亮沉没在他的星海里。
他将倒下的赵思青揽在怀里。怀里的人一直在咳嗽,涌出的鲜血将他的白发染红,几点血珠溅在柳星闻的脸上,温暖的,但很快冷透。
白发剑客的眼神有些涣散,他大概模模糊糊看见自己的血弄脏了柳星闻的脸,神色温柔又歉疚地,用最后一点力气抬起手,试图把年少剑客脸上的血擦掉。
柳星闻这辈子从没见过赵思青对自己这样和颜悦色而毫无保留过。
可他的手还没碰上自己的脸呢,就无力地垂下去了。赵思青之前对他说别哭,柳星闻是想要大声质问他,放声大哭的。可他这会儿看着他安静的脸,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
少侠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幻境在此时乍然起了变化,命之泉的那轮假月在这里升起了。月相不停地变化着,从朔月,到蛾眉月,上弦月,渐盈凸月,再到满月,又自盈转缺,最后停在月全食的一刻。
柳星闻一直像雕像一样一动未动,少侠到底有些担心:“柳……”
将赵思青横抱起来,柳星闻嘶哑地打断他:“先离开这里。”
星都幻境筑于群岛之上,众人自其间脱身,站在礁石上仰眺天海。此时恰是正午,高天艳阳晴空万里,碧海潮生波涛堆雪,海鸟游鱼万类竟自由。笼罩在东极海上的阴云终于散去,一派寥廓气象,只觉焕然一新。柳星闻将手中还微温的身体交给少侠:“我想,他应该更愿意被龙吟弟子安葬。”
少侠抹了把眼泪,将赵思青的尸身背起来。海岛上遍布刀剑痕迹,实在很难想象如此旷阔的幻境竟依靠这一片岛屿而成。吸了吸鼻子,少侠问:“之后你打算去哪里?”
镜天阁的人,已是死的死,散的散。没有人,再宏伟的宫殿也只是一座空屋子,没有回去的必要。这么一想,柳星闻似乎无处可去。但他没有了名为“过去”的枷锁,又似乎哪里都可以去。
柳星闻没有回答他。年少的剑客捡起掉落在地的枯木,将它负在自己背上,然后转过身,缓步登上一处高崖。他往远方望去,心想若是乘一只小船向那个方向驶去,不需要很久就能到达一片长满流光花和月痕草的海岸。他去过那里很多次,摇着桨慢慢地往岸边靠,以前会有一个白发剑客在那里等他。剑客总是闭目沉思不动如山,来这里也只是因为接下了他的战书,要向他当面说一声拒绝。其实自己也知道他不会答应,但还是一次又一次地登上岸。
或许是因为那里的风景实在很美。
“他在吟风崖下给我留了一封书。”柳星闻背对着众人摆摆手,“总要取来看一看的。”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