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漱玉心中一跳,慌张地躲开裴梦瑶的眼神。他无意中抬头,鬓边花钗清脆作响,但见枝上绀苞初坼,烂漫娇红,夏云如火铄晨辉,一只孤鹰从他们的头上飞过,展翅飞往皇城的另一边。
未央宫里园林幂翠,华池绕飞廊,百花碎锦繁绣,他们穿过绛英满径,总算来到黄琉璃瓦正殿的丹墀前。
待阍寺宣召之後,裴梦瑶和漱玉方才进殿拜见。
捣麝成尘,薰薇注露,金屏绣幕辉云母,十二珠帘绣带垂,正殿里彻骨龙涎染,圣上坐在上首,唯有一个宫装丽人坐在左侧。
宫装丽人身穿胭脂红交领半臂配淡粉绣百合襦裙,体态窈窕风流,长眉入鬓,美眸顾盼生辉,唇似渥丹,冶艳得锋芒毕露,大约就是名满京城的宁安帝姬了。
裴梦瑶和漱玉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向圣上和宁安帝姬请安谢恩。
待圣上开口赐座赐茶,二人才一同坐在下首,双手接过阍寺奉上的法蓝并藤织茶钟,茶钟里茶香袅袅,正是贡品万寿龙芽。
「皇后最近抱恙在身,所以今天只有朕和帝姬,过些时间你们再向皇后请安吧。」
圣上的声音冷淡,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漱玉早就听说,圣上和贺兰皇后极为恩爱,当今後宫里有所出的更是只有贺兰皇后,然而皇后只生了两个小帝姬,现在她怀上了第三个孩子,已经将近临盆时份,身子大约颇有不便,今天没有列席其中也不足为奇。
裴梦瑶垂首道:「请陛下为微臣和王妃向皇后娘娘转达慰问。」
「嗯,抬起头吧。」待圣上开了口,漱玉才缓缓地抬头,他谨记茶茶的教导,不敢跟圣上有眼神接触,但这还是足以使他看清不远处的圣上。
圣上头戴白玉远游冠,身穿真珠盘龙衣,气质华贵无比,但正如传闻所说,圣上自小体弱多病,是养在药罐子里长大的,他看起来的确是病恹恹的,脸色苍白,神情极为淡漠。
「祈妃果然是个万中无一的美人儿,怪不得使瓕王不惜下水救人。」宁安帝姬手执白绢绣牡丹玳瑁柄团扇,以扇掩面呵呵一笑,她道:「还记得当时瓕王刚刚回京,想要跟瓕王攀上亲事的士族如过江之鲫,我甚至听说瓕王已经准备向左仆射之女提亲,幸好我及时下了旨,要不然因为身份地位而有情人不能成眷属,那可真的是大大的遗憾了。」
漱玉不禁一怔,他没想到当中还有如此蹊跷,裴梦瑶却只是不卑不亢地道:「下官有幸跟王妃结褵,自是有赖帝姬殿下的一力撮合,下官和王妃对帝姬殿下也是感激涕零。」
宁安帝姬拈着一枚丁香李雪花应子,娇笑道:「瓕王多年来镇守关外,饱经风霜,为陛下鞠躬尽瘁,今後有了王妃相伴,就藩之後前往属地,便可以过着神仙日子了。」
圣上看也没有看宁安帝姬,只是点头道:「若先帝和祈大将军泉下有知,必定不想看到你大半生戎马沙场,上次你交给朕的血鬼面具和青龙戟,朕已经命人送到灵隐寺里请国师日夜祈福,希望为你洗去一点杀生的罪孽。」?
漱玉大为震惊,忍不住又转头看着裴梦瑶,却见裴梦瑶依然恭顺谦和,没有露出一点端倪,只是欠身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微臣自知杀孽太多,谢陛下为微臣积福。」
瓕王殿下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素有战神之美誉,但他最为世人所知的却是那双眼眸,这乃是祈家世代相传的异相—传说他那双漆黑的眼眸是会变色的,左眸金黄,可看穿神魔凡人,妖孽鬼魂,右眸宝蓝,可远观千里之外,碧落黄泉,一张血鬼面具掩着他的绝美容颜,青龙戟则陪伴他出生入死,砍下无数人头。
而现在裴梦瑶竟然交出了他的血鬼面具和青龙戟。
众人闲聊了一阵子,裴梦瑶和漱玉侍候圣上和宁安帝姬用过午膳後便一同告退。
临行之前,圣上和宁安帝姬赐了不少奇珍异宝予裴梦瑶和漱玉,二人自是一一谢恩。
「这盒珍宝是我特地命工匠打造的,祈妃不妨看看是否喜欢。」
宁安帝姬向宫女吩咐一句,宫女便向着漱玉打开一个香木雕缠枝忍冬花方盒,里面是一双红蓝金刚石配琥珀螽斯簪,造工极为精致,当中的金刚石乃是从朱罗进贡的珍宝,光华四溢,比鸽血红的色泽还要艳上几分。
饶是漱玉早就猜到来者不善,神色也不禁微微一变。
「祈妃觉得如何?」
偏生宁安帝姬还是笑容满面,就像她全然不知道这份赏赐背後的含意。
漱玉连忙跪下来谢恩道:「谢谢殿下的赏赐,妾身喜欢至极。」
宁安帝姬颇有所思地看了看裴梦瑶,笑道:「如此便好。」
二人一同坐着钿车回府时,裴梦瑶手托香腮,似乎在沉思什麽,漱玉则一直在胡思乱想,一时想起裴梦瑶现今的困境原来远不止娶了一个下贱男妓为妻,一时又想起宁安帝姬赏赐的那双螽斯簪,还有最後那个古怪的笑容。
相比起来,圣上的傲慢倒显得没那麽重要了,反正漱玉也不曾奢想圣上会对自己这「弟
', ' ')('媳」有什麽好面色。
宁安帝姬的笑容是漱玉极为熟悉的,他在蕊珠阁每夜面对的恩客也会露出如此轻佻的笑容,无声地反覆提醒着漱玉,他不过是一件明码实价的货物,整个人的价值只在於青春的美貌和诱人的肉体。?
众所周知宁安帝姬闺门不肃,帝姬及笄时就出降於太仆之子,婚後夫妻感情极为不佳,屡屡传出帝姬公然养了不少美貌面首,甚至殴打驸马之事,听说有一次还闹出帝姬当众把驸马吊到树上,以皮鞭抽打驸马的丑闻,後来驸马出门赏花时堕马身亡,在驸马和帝姬的世子也因风寒夭折之後,圣上便下旨另建帝姬府予宁安帝姬居住。
此後,宁安帝姬的风流韵事传得愈加沸沸扬扬,坊间更有不少流言,宁安帝姬时常易钗而弁,出入花街柳巷,大肆嫖宿男妓。?
本来漱玉还是不太相信传言,但当他看到宁安帝姬的笑容和那份高深莫测的赏赐时,他就肯定那些传言绝对不是补风捉影。
怪不得宁安帝姬那麽快就知道漱玉的身份,继而赶在裴梦瑶向其他女子下聘之前,赐下那一纸改写了漱玉的命运的懿旨。
钿车再次穿过闹市,桦烟分处马频嘶,锦帘外莺花日闹,传来刚刚出炉的栗子糕的甜香,裴梦瑶突然问道:「那双螽斯簪有什麽妙处?为什麽你好像有点害怕?」
漱玉恰好想起同一件事,他心中栗然,垂头不敢回话。
裴梦瑶翘起长腿,随手拈起玻璃几上的一颗红蒲桃放到嘴里,懒洋洋地道:「螽斯主生育,帝姬就是跟你开个玩笑而已—只是,那簪头好像磨得比寻常的圆得多。」?
漱玉没想到裴梦瑶如此观察入微,他唯有硬着头皮道:「殿下,那……那不是发簪。」
「那是什麽?」裴梦瑶把盛放着红蒲桃的银菱花碟递到漱玉面前,漱玉唯有把红蒲桃送到嘴里,却是食不下咽,他窘逼地道:「那是……供妾身的身体使用的。」
裴梦瑶歪着脑袋,诧异地问道:「身体?哪里?」
漱玉粉容羞晓,声音细如蚊蚋地道:「妾身虽为男儿身,但以妻子的身份侍候殿下,当然是必须全心全意,不能拥有男子的知觉……」
裴梦瑶似乎是一怔,截口问道:「难道你不疼痛吗?」
漱玉难掩惊讶地看着裴梦瑶,好像裴梦瑶说了什麽不合情理的话。
却见裴梦瑶黛眉微敛,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怜悯。
从有记忆以来,漱玉就必须佩戴锁精簪,这当然是痛不欲生的,多少夜里漱玉疼痛得哭着醒来,疼痛得无法正常解手,憋得膀胱几乎也要破裂,但这是他出生便注定的命数,他本就是娼妓被逼交媾生出来的孩子,他的出生从来不被父母期待,也从未享受过一天共聚天伦的温情,其存在不过是作为富人泄欲的玩物罢了。
没有人问过漱玉要不要,没有人在意他要不要,连漱玉也没有问过自己喜不喜欢,因为他早就明白问了也是没用的。
裴梦瑶是第一个会问起漱玉疼不疼痛的人。
或许也是最後一个。
「毕竟孤也是男人啊。」裴梦瑶哑然失笑,他抬起手臂,应该是想要摸摸漱玉的脑袋,但他好像注意到漱玉头上沉甸甸的冠饰,便转而拍了拍漱玉的肩胜,爽朗地笑道:「你现在可是堂堂正正的瓕王祈妃,是孤的妻子,不是什麽男宠,以後不用这样折磨自己了。」
漱玉深深地低头道:「殿下明鉴,此举是为了防止瓜田李下的事情发生的。」
裴梦瑶漫不在乎地道:「若你如此在意,明天孤便请旨把内院的婢女也换成阍寺吧。」
漱玉忙道:「此事万万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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